东邪西毒---我和我心中的武侠世界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上映了一部电影，名叫《东邪西毒》，那年我三岁，穿着开裆裤在村里的泥地里爬，没看过这部电影，也不懂什么叫武侠。

千禧年以前武侠还是很流行的，那时候镇上到处都是盗版光碟，我们用捡破铜烂铁卖的钱淘来这些光盘，躲在房间里彻夜看完，最疯狂的一次，看得影碟机冒烟。那个时候我们会用湿毛巾给VCD降温，而与此同时，时代正在给武侠降温。

当《东邪西毒》的海报被贴在音像店最显眼的位置的时候，我和小伙伴就开始商量，谁家有快烧穿的铁锅，赶紧拿去卖了，我们要看武侠。

回到家我就盯着厨房的几口锅看，问奶奶这口锅用了多少年了，那口锅用了多少年了。让我失望的是，村里的铁匠很实诚，打的锅都很耐操。经常和我们一起浪的孩子中，有个就是铁匠的儿子，我们把他堵在路上，把所有看不了《东邪西毒》的过错都怪罪到他身上，都怪他爹打的锅太结实。他觉得气不过，这个锅他不愿背，他说坏人是他爹不是他。于是当天就回去偷出了他家里的锅、锄头之类的铁具，和我们一起扛到废品市场去卖。

收废品的老头看到这些新铁具高兴的不得了，而我们却把它以废铁价卖了。

去镇上买光盘的路上，我们都开心的不得了，路过树林，我们拿着树枝当剑，把树木想象成恶人，而我们是行侠济世的侠客，就在林子里恶战了一场，树、灌木，甚至是庄稼都被我们祸害了一遍。如果你问那个年纪的男孩儿他的梦想是什么，他一定会回答说，成为一个侠客。

买回《东邪西毒》后，我把光盘里赠送的海报贴在了大门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海报上的男人叫张国荣，喜欢他的人都亲切地称呼他为哥哥。后来回想起这些事情，我只觉得那个年代的盗版商都是良心商家，还附张超大的海报。


所以你能想象到我们看电影前的激动心情，我们坐在椅子上又是比划降龙十八掌又是比划三分归元气的，椅子都要被我们摇烂了。然而电影开始后我们全都懵逼了，卧槽，这他妈是什么东西？这真的是武侠吗？盖世神功呢？绝世神兵呢？

一样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片黄沙，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和一大堆听不懂的话。以至于后来上大学后，当室友调侃说AV就是几个男人几个女人演完一场戏，我心里却总是想起东邪西毒。

因为偷新打好的铁具去卖，小伙伴被他爹绑在板凳上揍了一顿狠的。我们把自家好吃的都拿出来安慰他，他摸着屁股说：“王八蛋，以后再也不看武侠了。”

《东邪西毒》带给我们的就是这样的失望，自此之后我真的很多年都没再看过武侠。

上大学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因为目睹我父母的婚姻，我从来很畏惧谈起感情，她等了我三年，关心了我三年，而我从未表示过。在大三那年，她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她有男朋友了。如果有人还记得我写的《瓦碎泥土香》的话，那部小说里的许昕就是她。

电话最后她问我，有没有看过《孔雀》。

我在深夜搜出这部电影，看到了一种颓废美。《孔雀》的导演叫顾长卫，我当时盯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好熟悉。直到电影看完，我才想起来，《东邪西毒》的导演叫王家卫，那张海报贴在我家大门上，看了十几年，总留了些印象。

这两个相似的名字让我又想起了《东邪西毒》这部电影，于是我重新看了一遍。

有人说王家卫一生只拍过一部电影，那就是《东邪西毒》，在他以后的所有电影了你都能看到大漠的那种颓废美，大漠的意象是城市，人世变故使得城市一片荒芜。

看完我觉得，这***才是武侠。

正如我不懂武侠的那个年纪一样，大学的我也不懂爱情，就此埋葬了一切美好。


金庸的武侠世界里，主角都是命运的宠儿，在山洞里能捡到武功秘籍，遇见个乞丐都是世外高人，主角基本都会几项绝世神功，开了挂一样横行江湖，然后为情所累。

而我会抛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话，王家卫的武侠才是符合我的观念。我们只是小人物，不会受到命运的宠幸，我们都在这个无情的江湖上艰难求生，仅此而已。我完全接纳了王家卫的颓废美，在我心中，这才是武侠。

《东邪西毒》里梁朝伟饰演的那个盲刀客总是唠叨想回去看看家乡的桃花，后来他被一群马贼乱刀砍死，西毒受他所托去他家乡看桃花，然而他的家乡并没有桃花，只有一个叫桃花的姑娘。

平凡人物的江湖，没有盖世神功，也没有绝世神兵，有的只是爱恨情仇，我们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离去，也无法对抗蹉跎的岁月，我们只能独行江湖，一路策马一路流泪，发誓永不回头。如今的我们生活在现代城市里，但谁又不是在江湖流浪？若问流浪儿胡不归，浪子的曾经一定有过一场事故，难以启齿。谁都想回去，只是谁都回不去。

我试着写过很多类型的小说，但在所有小说里，《侠客行世间》以及《红尘客栈》这两部武侠小说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故事虽然发生在一个虚构的年代，但所有感情都是真实的，也有读者对我说，她从小说里看到了她自己，血杜鹃、十九、阿勋这些人物的爱恨都是我们自己的爱恨。

然而我自己写得最投入的小说偏偏是阅读量最低的，曾经有朋友就对我说，如今是个快餐时代，受欢迎的文章必然是举几个典型的例子，以金句收尾，抓住读者的共鸣点，没有人会耐心去看完我的长文，从文字中去理解那些未道明的东西。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写下去有何意义，正如我所有的小说都专注于小人物的挣扎，小说里所有人都败在命运面前。现实生活里的我自己也是一样狼狈不堪。母亲的病花光了我所有积蓄，我喜欢的姑娘在北京实习，活得很艰难，给她转去两千后银行卡上只剩四块五毛七。这件事情我一直瞒着她，是托朋友把钱转给她的。但无论我对她多好，平凡如我，都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想法，她对别人深情，就只能对我无情。

还有次忘了带钥匙，把自己关在了外面，那天北京下大雨，身上还有五毛钱。我发朋友圈说，谁有五毛钱的旅馆推荐一下？后面带着一串笑哭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调侃，但无家可归的感觉我自己清楚。

那年我在《侠客行世间》里坚强地写，我们终究会熬过苦难残缺不全地活下去。
  
其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不是武侠才有江湖，也不是武侠才有浪子。每当这些落魄的时候，想起小时候为了武侠干的那些傻不拉几的事情，长大后其实还是一样固执，依然在为了梦想看不到头的坚持。从不懂爱恨到深处爱恨之中，才发现我已然变成了一个侠客。如果你问一个男人，他的梦想是什么，他说是成为一个侠客，你可又知道这个“侠客”对他而言已不再是梦想，他只能带着辜负、背叛和曾经的欢喜独行世间，这个“侠客”不过是长大后的自己而已。

电影院里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武侠电影了，一个时代已经过去。而无奈的是，我只是个小人物，做不了一个时代的开创者，也做不了一个时代的中兴者，甚至连这个时代的埋葬者都做不了。

武侠渐远去，江湖依旧在，我独自守着一家客栈，当个说书匠，口述着侠客们的故事。

而真正的侠客们何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