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江湖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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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茗 发表于 2017-7-12 18:18:21 | 只看该作者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当 代 江 湖 秘 录
●刘静生
你或许就是江湖骗局的受骗者,你可知道自己是怎样上当的?你或许目睹过江湖上的千奇百怪,你可知道其中的奥秘?我是以一个当过18年“逃犯”、闯过15年江湖的流星为中介,结识了江湖知名人士,并混过于江湖队伍中,才完成这部具有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的《当代江湖秘录》的。
一、一个“逃犯”的江湖生涯
我写《当代江湖秘录》而先从一个“逃犯”说起,并无意制造这部纪实性文学作品的传奇性。我之所以能够接触到江湖上的种种秘密,首先是从一位“逃犯”那里得到的。说他是“逃犯”,并非危言耸听,在没有平反之前,他确实负有八年刑期,而越狱后又被公安机关整整追捕了18 年,罪名是拒不认罪的右派。在反右之前,他是浙江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已有作品参加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平反后现为教美术的教授。关于他的事迹,著名作家杨旭已写成《流星》一文在《中国作家》 1987 年增刊号上发表,1990年12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杨旭报告文学集,书名仍以《流星》为题。在这里,我不想重复流星的经历,这不是我这本书的视野所能包容的。我想说的是我怎么会以流星为中介,认识江湖上种种奥秘的。近来一些谈当代江湖生活的文字,仅我所见,几乎都是胡诌乱编,错误百出,与当代的江湖实际情况南辕北辙。这也难怪,江湖上的行业性秘密,是维护自身生存的唯一手段,视保密为生命,就是教徒弟都会留几手,更何况外人。江湖上人决不可能向采访者讲真话。吃江湖饭的人一般文化水平都很低,不会自行撰写回忆录,而且这样做等于是自绝本行业的生机,要遭到同行唾骂的;而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真实可靠的文字材料。因此,如果没有流星作为中介,我就绝不可能接触到江湖中的秘密。
那么,流星又是怎样能够对江湖生活了如指掌的呢?关于这一点,杨旭在《流星》一书中已经讲到一些,为了说明问题,我再做些补充。流星的18年逃犯生涯,有整整15年之久吃江湖饭。也就是说,他的一些江湖知识,是花了整整15年时间才获得的。流星刚从劳改农场逃出后,也干过一阵苦力,还做过一些小生意,但都难以糊口,后来就卖老鼠药。当时他也没有想到,卖老鼠药竟成了他跨进江湖行当的第一步。街头上所卖的老鼠药,都是自己配制的,到商店去买来转卖,就赚不到钱。老鼠药的配方就是秘密,不信你去问街头任何一个卖老鼠药的人,你绝对不会得到真话。街头卖的老鼠药,大多数都是有效的,能毒死老鼠,其主药氰化物也并不贵。不过氰化物属管制药品,若配制者一时买不到这种药物也会用锅灰等代替。你若买到这种假老鼠药,那你就权作喂老鼠吧,省得它饿极了乱咬东西。没有氰化物的老鼠药是毒不死老鼠的。我不是说老鼠药的配方只此一种,配方不下十几种,但别的配方成本太高,卖贵了没人要,卖便宜赚不到钱。买不到氰化物就只好对不起顾客了,或用锅灰、或用煤粉掺面粉,五角钱一包,对折还价也卖,成本才几分钱。我曾见过报纸上有一篇文章揭露街头卖假老鼠药:说有一对夫妻吵架,妻子一气之下买了10包老鼠药吃下,结果安然无恙。吃的就是街头卖的假药。事后丈夫知道了,备了重礼去谢那位卖假老鼠药的人。这篇文章当笑话听听可以,但不能当真。因为卖老鼠药的人只要能买到氰化物,也是不愿卖假药的,若是其中有氰化物,别说吃10包,就是半包下肚也准送命。我奉劝与丈夫呕气的女士们切勿轻举妄动。
街头卖老鼠药的人在叫卖时嘴里还唱着快板,一段一段快板合辙押韵,引人发噱,若没有师傅教,不可能无师自通。所以卖老鼠药往往被江湖人士看作是做江湖生意的“彩排”。唱快板江湖术语叫“练报口”,也就是统口才的意思。口才练好了才能干别的行当,做大买卖。
流星卖老鼠药时间很短,后来就改“挑草汉”。“草汉”是江湖术语,也就是卖草药。
他的改行,倒不是卖老鼠药已经“出道”,而是没有“报口”,也就是唱不出快板。按理说,凭他的文化水平,再复杂的快板他也能记录下来默背。快板他倒背了不少,但不好意思开口唱,不是吃开口饭的材料,只好改行,卖草药。
那么,卖草药要不要口才呢?吃江湖饭除装哑巴卖刀,别的全要靠一张嘴说。江湖上把真的说成真的不算本事,把假的说成真的,并且让人相信,那才是本事。只有装哑巴卖刀不要开口,一说话就露腥(败露),能张口讲话就不是哑巴。装哑巴是为了取信于人,一般人都认为哑巴是不会胡弄人的。那么哑巴卖的刀是真是假呢?这不能笼统回答,刀是铁打的,刀刃有钢,这些都是真的,从这个意思上讲卖的刀不假。假哑巴卖的刀能断铁钉,能切棉花也是真的,但所有这些真,都不足以证明刀的质量好。好的菜刀要薄、要平,而哑巴卖的刀正好相反,厚而不平。哑巴正是利用这个缺点,示人以削铁如泥,吹毛过刃。刀口厚轨铁钉不容易留下缺口,用来切棉花时,再在砂轮上磨几下,磨成元宝口,也就是蚌壳状的,用其稍许锋利。买回这种刀切菜切肉就十分不理想,一是刀口太厚,不容易磨快,费了好大的劲将它磨快,用几天又钝了,因为锋刃太短。
好,扯远了。还是回到流星改行卖草药上来。卖中草药也要靠吹,要把在任何田野都能采到的中草药,说成是喜马拉雅山上的雪茅,昆仑山上的灵蒿,长白山上的参花。有没有这种花草无关紧要,顾客中不会有植物学家,只要吹得像、吹得神,有人肯花钱买就行。那么,所卖的草药,以及卖药人所说的话是不是全是假呢?不尽然,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关于这一点我以后有专章评说,在这里一谈又岔开了。
流星不善口才,更确切地说他不喜欢吹牛。他只能卖一种不需要讲话,或少讲话的草药。这就是竹簧。竹簧在中药药典里并没有记载,也不知是哪个出版社出的一本书里讲到竹簧的药用价值。只要能买到这本书,照本宣科就成,书上有照片,很容易取信于人。一时江湖人士争购这本书,弄得洛阳纸贵,几角钱的书价,黑市上卖几十元。
竹簧是寄生在山竹上的,白色无味。在浙江、皖南的山上很容易采到,是一种不要本钱的生意。后来当地山民知道这种东西能卖钱,就上山采集后出售,价钱也很便宜。随着做竹簧生意的人增多,山民也提高售价,山上已不容易采到。于是流星又被迫改行。总之18 年逃犯生涯,他几乎尝试了江湖上的各个行当,但都没有做好、做精。直到平反前,流星在江湖上干的是“四平”,就是在旅社挂牌行医,卫生管理部门称之为流医,在江湖上叫“四平”。是属于高档次的行当。流星在流浪生涯中确实也认真地读过一些医书,加上他的文化水平和天赋,在江湖“四平”中也小有名气。直到现在,江湖上提到杨公权也还能得到首肯。杨公权是流星在当逃犯时的化名。现在,江湖上大多数人已经知道他不姓杨,也不叫公权,但还是称他老杨,一来是习惯,二来也显得亲切。
我说我接触江湖多亏流星作中介,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本《当代江湖秘录》就是他的口述的笔录。我已经说过,流星虽然尝试过江湖上的各个行当,但干的时间都不长,加上从未正式拜过师傅,属于江湖上的“海清”(自学成材),对各个行当了解的层次都比较浅。当他知道我有意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就主动介绍我与不少江湖人士结识,他为我提供的知识基础,成了我进入江湖深层次的助力。在决定写这本书之前,我几乎花了一年时间对江湖上的知名人士作跟踪采访。1989 年暑假,流星又被我说服,背上药箱辗转于好几个城市干“四平”,我跟随他闯江湖,以获得采访的方便。
流星这样不遗余力地协助我完成此书,我和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解放前,我和流星一同就读于上海的一所职工子弟学校,按理说也不过是小学的同学关系。因为是职工子弟学校,我们的家长自然是同事,这就带有世交的意味。还因为是职工子弟学校,我们都住校,加上我们两家都穷,冬天为保暖计,总是合铺。小学毕业后我们俩又都失学,居住相近,可谓“过从甚密”。他干任何事必然有我,我干任何事也必然有他。我们经过6年自学,1956年我考取上海师范学院,他考取浙江美术学院,每年假期总是在上海相聚。 1957年暑假,我们因“反右”取消假期,而美术学院还没有“鸣放”。流星暑假来到上海,与我见了一面后就急于回校搞创作了。那时他已发表过不少美术作品。临分手时我叮嘱他:鸣放时讲话一定要小心。因为我是“过来人”,属经验之谈。他似乎毫不介意,认为他们艺术院校,不会搞什么“鸣放”、“反右”。我再三叮嘱,他才点点头叫我放心。暑假后开学不到一个月,我接到流星来信,说是信,其实是一张纸条,写有“我说了三句话,他们已批了我三个星期,也不知想把我搞成什么,随他们。你怎样?”云云。我在鸣放时连一句话都没讲,自然不会怎样。想把他搞成什么?我心里有答案。自然是右派。果然,他第二封信中告诉我:“他们硬说找是右派,这一来满意了。今后不要和我通信,反正假期能见面。”他过于乐观,由于他认罪态度不好,逐步升级,他的第三封信竟是从劳动教养农场寄出的。我们之间的联系从来是他给我写信,叫我不要回信。唯有1964年,我被派往江西井冈山搞“四清”,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的新通信地址,但他再没有给我写过信,大概他知道,一个“四清”工作队员和一个劳教人员通信,对我是极不利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四清”工作队解散,我回到上海的工作单位,在腥风血雨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到流星:他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偶尔从熟人口中得到关于他的各种传闻,有人说他在农场挨斗时被打死了,有人说他从农场逃出去了,也有人说逃跑后又被抓回了,被判了重刑。我倒更愿意他被判了刑,这意味着还活着。如果潜逃在外,说不定已饿死在哪个荒山野岭。无论如何他总该活着,他是没有罪的呀!是的,流星还活着,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前几天见过他,穿一件棉大衣,像个农村干部,自称在做点小生意。做小生意?那么他现在是什么身分呢?刑满释放?还是越狱在逃?其实我只要费些周折,四处打听,弄清他的身分不难。就怕他万一是在逃犯,而说不定哪天又找到我,倒不如不弄清好,既可自欺,又可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那位朋友曾告诉流星,说我经常怀念他。流星想了想说:“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不去找他了。你得便告诉他,我还活着,就行了。”
流星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我“混得不错”,工作10多年了,从来就是个编辑,犹如李商隐所说:“十年岁月寻常过,依然瘦骨旧蓝衫。”其实,我当时已沦为要经常接受批斗的“臭知识分子”。流星的所谓“不错”,是与他相比而言。从流星说话的口气,我更怀疑他是逃犯,明明怕连累我。若是刑满释放,就不会有这层顾虑。我越是怀疑他是逃犯,就越不敢证实他是逃犯。“弄不清”,正好可以作为恐惧心理的避难所。
大约是1978年,我从上海电影局调回南京已经三年了,在《雨花》杂志当编辑,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封未具名的信:“在报刊上经常看到你的文章,向你祝贺,有机会想见见你。”不用具名,我知道是流星,他还活着,生命力真强呀!
我们见面了,不约而同地回忆童年。不约而同地将回忆时间限定到1957年为止。不谈1957年以后的事。杨旭在《流星》一书中说:“当时知道他逃犯身分的,除了他胞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
需要补充的是我已确信他是逃犯,但从未向他证实过。他也坚信我明白,彼此心照不宣。他只告诉我他在流动行医,并且给了我一个通讯地址。这个地址被我分开记在一本笔记本的8个页码上,一共也只有8个字。当时,我除了信任我自己,对谁都不信任,包括我妻子和我母亲。我怕万一出事,妻子总是爱丈夫,母亲总是爱儿子的,为了爱护我,万一说出不该说的话,那我今后的生存心态就更为艰难了。我深知,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出事,但不能在我身上出事。
一直到1984年,我经过多方咨询,确信他的冤狱能够平反,才劝他先投案,然后申诉平反。当时他已经有了妻子,并且有了两个孩子。投案前他把两个孩子寄养在他胞兄家中,妻子寄居我家。我劝他,万一平反不成,就安心服完6 年刑期。我告诉他妻子,她也许在我家只住几个月,也许要在我家住6年。结果是投案半年后得到彻底平反,被安排在九江市的学校教美术。
他真正与我谈起江湖上的奇闻逸事,都是在他获得平反之后。他平反出狱后住在我家等待分配工作,记得有一次我们游明故宫,看到有帮人在玩扑克牌的猜牌赌博。我出于好奇,就停下看热闹。形式很简单,一共三张扑克,一张是红桃K,一张是草花5,还有一张是方块8 。设赌局的人将三张洗乱伏下,猜中哪张是红桃K 就赢,猜错就输。一共有五六个人赌,开局的人总是输,猜的几个人总是赢。因为开局者的洗牌手法并不快,注意看很容易认准哪张是红桃K 。我曾暗暗在心中默记,我若是参加赌,几乎每次都能赢。当时我就生疑,就算开局者是百万富翁,不用多久也要破产,押注至少10元,多押不限。我看了好一会,除了我和流星两个看热闹的,总是那6个人在赌。这时候流星像是自言自语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开局的人立刻收起牌和他攀谈,五个押注人也不时插几句,所说的话我绝大多数听不懂,偶尔听懂一两句也弄不清所谈的主旨。事后流星告诫我,今后遇上这样的事切勿上当,完全是“抢钱”的骗局。
“难道押中也不赔?”我问。
“不可能被你押中。”流星说:“他们6个人是一伙的,一个人开局,在江湖上叫藏五。你押错自然吃你钱,万一被你押中红桃K,在没翻牌前,那合伙的5个人还争着在押注,趁机挡住你视线,将你押中的那张牌移位调换。一般人总是注意开局者,与押往者似乎没有利害关系,其实他们是一伙。有时合伙者多达10人,江湖上叫藏十,十几个人玩你一两个人,就算你用手将那张被猜中的牌揿住,或自行将牌翻开,强行索赔,这时合伙人中就会有人喊一声:“‘警察来了!’挡住你让开局者逃跑,把3张扑克牌留给你。实在下不了台还可以几个人打你一个。总之,参与这种赌博只有输没有赢。”
“你干过这一行?”
“以前有人拉过我入伙,我看像强盗抢钱,没干。”
流星还告诉我,刚才遇上的几个人全是雏子(新手),一点手彩没有(手法不快)。江湖上干这一行的人都是变戏法出身,手法相当快,洗牌时你根本看不清哪张牌是你要押的。这样让你在3 张牌中猜一张,你赢的概率是1:2。除非是为引你押注,放慢速度,这在江湖上叫露底。在翻牌时手里还能带一张牌,将带的牌甩出,把被你猜中的牌藏进手里,等翻另两张牌时再调换。玩得熟练的人干净利落,不是同行根本看不出他手里有藏牌,也察觉不出他翻牌时有换牌动作。所以同样花式、同样点数的牌,每个合伙者身上都备有好几张,就是供藏牌、换牌时用的,有时不小心,地上会出现两张同一花式和点数的牌,这是换牌失手,但老江湖是不会失手的。在明故宫开局的几个人根本没有手彩,全靠硬做,赢得到就赢,赢不到就抢,一帮强盗。
以此为开端,他住我家那段日子里,我们的交谈内容常常是以江湖为主题,以他18年来的江湖生涯为经纬。我们交谈的话题,与其说使我对江湖行当有了更多的了解,倒不如说是我对他18年的逃犯经历有了更多的了解。
后来,流星被分配到九江去执教,但还间或有他的江湖好友来看望我,这自然都是流星介绍的。他们也了解我与流星之间的关系,觉得我这个人“够朋友”。
拜访我的几位江湖客,几乎都是摆“四平”的流医,而且有两位还是医学院的毕业生,1957年被打成右派,生计无着流落江湖。这些人不仅在江湖行当中是属于高层次的,就是在“四平”的流医中也算得上高手。平反后都安排了他们的工作,但工资太低,细账算下来还不如当流医。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自己吃的是江湖饭,但从骨子里看不起江湖人,什么社会传闻中的江湖高手,气功大师,到他们嘴里都成了一堆粪土。这也难怪,这些人都已经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身在其中,体会也就更深切,被吹嘘出来的传奇性神秘色彩,在他们心目中自然荡然无存。
跟我交往得比较多的一位郭君,医学院毕业后还当了好几年胸外科医生,1957年后被逐出医务界,流落江湖行医。他在江湖上干的是中西医、内外科,外加针灸、推拿,后来还增设了气功外气治病,能遥感发功,几千里以外替患者消灾。这位靠气功吃饭的医生,实际上是气功的彻底叛逆者。他认为所有的气功表演都是假的。当时社会上广为流行耳朵听字,他认为表演现场若没有一个人与表演者串通,那表演肯定失败,决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除非是偷看,而偷看又恰恰最容易被发现,那是无可奈何的下策。他拆穿过不少气功表演骗局,在时间上要比北京的司马南早得多。经他折穿的气功表演骗局,好几年后在电视台的表演节目中竟然还出现过,不是作为假的向观众曝光,而是作为真的向观众展示。
听说电视台也不知道是假的,足见江湖术的欺骗性之大。
郭君说穿不少江湖气功的表演骗局,这我以后将要谈到。他也表演过几样,因为有的表演要事先制作道具,要花不少钱。他的经济能力和时间都不允许。
他表演的几样,都是简单易行的。
有一次,郭君随手从我桌上的扑克牌中抽出4张,然后写一纸条折后放在一边,叫一位正在我家玩的邻居任意取一张牌,而所取的那张牌,正巧与郭君事先写下的花式、点数相同。那是我家的扑克牌,我们全家已玩过若干次,同样的花色、点数不可能有第二张。当时在场的人都把郭君视作神仙。郭君也故弄玄虚地说:“这是用外气控制受试者,使他按照我的指令行事。”这当然是他存心取笑,
不过在场的人都心悦诚服地相信。只有我知道这是魔术。事有凑巧,早在20年前,在上海动画艺术家杨凯华君的婚礼上,著名魔术表演艺术家傅腾龙先生也表演过这个节目。他是作为魔术表演的,自然是假的。不过假在哪里呢?因为傅腾龙君是位以表演魔术为职业的人,我不好意思问他。这次,当我向郭君请教其中的奥秘时,他笑了:“想不到你这位靠文学吃饭的作家也会糊涂。这正是利用语言上的逻辑混乱。”经他一提示我才明白。原来他纸条上写的是“你今日必取方块8 ”。这个“你”是没有限定的,第一个人取的不是8,再叫第二个人取,直到取对为止。而取对的人都是“你”。我这样说可能还没有说清楚,但读者只要多想想就不难明白。
郭君在我家还表演过用“意念”使手帕燃烧,顷刻间手帕上燃起熊熊烈火,火灭后干手帕变成了湿手帕,但完好无损。我问他:“烧衣服行不行?”他说:“行。”我脱下衬衣请他再表演一次。他摊开双手抱歉地说:“制作的一个道具已经用了,只好等我回去再做成一个道具才能烧。”当时报纸上正在宣扬北京的一位大气功师,在某个大饭店里表演用“意念”烧衣服,有不少记者和海外华人都在场,大气功师技惊海内外。我之所以向郭君提出烧衣服,是想在我的小客厅里再现京华盛况。谁知因为没有备用道具,竟然未能得逞。不过,这已经开眼界了,手帕是我提供的,不会有假,在大家的眼前自燃也是事实。事后怎么仔细检查,也找不到任何焦斑。
郭君说,这是古老的传统戏法的藏技,在技术难度上要比从大袍子里取出一盆火容易得多。燃烧的不是手帕,而是黄磷。稍有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黄磷遇空气能自燃。只要事先将黄磷藏在水里,表演时采用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将水倒在手帕上,使磷与空气接触,立刻就会燃烧。磷的燃点很低,不可能将湿手帕烧焦。
我曾问过郭君,他哪来这么多时间钻研气功表演。他说,起先也只懂一两种表演窍门,以此与同行交流,十几年下来,积累的也就多了。
流星去九江执教不久,杨旭的长篇报告文学《流星》发表,在国内影响很大。有的朋友知道我与主人公的关系,纷纷向我打听流星的近况,这自然是出于关心。我与一些友人的谈话,都难免要涉及到流星的江湖生涯,这些内容又是杨旭文章的视角所不能包容的。当时就有不少朋友劝我,不妨将当代的江湖生活,作为中华的文化形态,加以研究并反映。当时我正在写《李商隐抒情诗艺术透视》一书,实在分不出精力。尽管如此,我还是有意识地做了一些材料收集和整理工作,没事在街头散步的时候,遇到江湖人士做生意我留心观察,等他们散场后主动上去结识,凭我已有的一点江湖知识和江湖行话,已足以与他们交谈。有时我还请他们到家中去小憩。为了打消他们的猜疑,我常常声称自己以前也跑过江湖,做的是“四平”。这实际上是流星的经历。如果说以前我与江湖人士结识只是无意而为之的话,那么这时就是有意而为之了,事后还补记笔记。遇到流星从九江来南京,我就把所获得的江湖知识讲给他听,有些知识,竟然是他所不了解的,他夸奖我比老江湖还老。
《李商隐抒情诗艺术透视》完成付印后,《青春》杂志吴野君再三催我将江湖上的林林总总写出来供他们刊物发表。平常闲谈时觉得材料很丰富,一旦整理成体系,就发觉其中有不少欠缺,有些江湖行当,我简直一无所知,写信请教流星,他也不甚了了。还有一些江湖上的表演,我目睹过不下十几次,但搞不清其中的奥妙。譬如说吞铁钉,吃玻璃,我虽然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又不知道假在何处。还有民间传说中云南贵州一带的“罩油锅法”,神奇得近乎巫术,能将人的四肢自行脱离,然后又自行接上,完好无损。到底有没有这种魔法?有,是怎么回事;没有,流传的范围又为什么会这样广?为此,我又拉上流星,利用整一个暑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有目的地进行采访。采访结束经我整理材料后,发觉手头的材料远不是几万字的文章所能包容的,至少是近20万字的书稿。但已经允诺吴野君,于是只好选取部分内容,写出了4万字的纪实性报告文学,在《青春》1991年1月号上发表。读者的反映非常好,全国有四五家
报刊转载,还接到不少读者来信。后来,我曾写过一封信给流星,告诉他我有意将有关江湖种种成书,希望他有材料继续寄给我,有何提示也转告我。他没有能给我寄来材料,回信中希望我成书时一定要实事求是,包括对江湖上的种种骗局、手法,以及江湖人士的共性人格,不要美化,也不要丑化,还它一个原来的面目。
流星的回信,强化了我的写作宗旨。我决不让这部纪实性文字失真,忠实地写我所亲眼目睹的事实,偶尔也可能涉及到一点传闻,但我一定说明只是听说,并未目睹。
另外,也还有一些江湖上的手法,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弄懂,在写作过程中我也准备有计划地再次深入采访,如果最终还是不知其所以然,那我也老实承认。
这本书的宗旨就是实事求是。这是开卷的首意,也可以看作是序言。需要声明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书中的人物,都被我换成了化名。

千奇百怪的“江湖”职业,除了流动性之外,还带有欺骗性和秘密性。
江湖人把自己的行业秘密视为生命。
下榻于高级宾馆的女面相家,本身就是高级妓女。“摸骨相”更属色情按摩。
二、什么是江湖
关于“江湖”一词的内涵,我曾经与不少人探讨过,而且所得到的答案又各不相同,都不能令人满意。
如果到《辞海》等工具书中去按图索骥,那就更不得要领。这也难怪,这个词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具有多解和多义性。
江湖一词,单就字面看是泛指江河湖海。自从越大夫范蠡带情人西施泛舟湖上,江湖一词又有退隐和在野的意思,与在朝做官作对举,也就是《南史》上说的“遁迹江湖”。
江湖一词,在历史上除了有隐居和离开官场的意思外,也还有漂泊和流浪的意思,像杜牧诗中“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这里的“落魄江湖”,是指潦倒、流浪。
尽管杜牧在扬州算不得落魄,但他诗里“落魄江湖”一词中的“江湖”,已接近今天的“走江湖”,带有四处奔走,流动性很大,浪迹萍踪的意思。
虽然早在唐代“江湖”一词已带有流动性的意思,但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江湖行当”的内涵完全不同。今天所谓的“江湖职业”,除流动性之外,还带有欺骗性和秘密性。
明末清初之前,“江湖”一词无欺骗性秘密性可言。“江湖”一词的秘密色彩,恐怕与明末清初的帮会组织诞生有关。我所说的帮会,主要是指洪门,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红帮。江湖的行话,在江湖上叫“春典”,有不少与洪门的秘语相同,江湖的礼仪与洪门的礼仪也十分接近。
中国最大的帮会组织洪门究竟始于何时,是什么人所创始,今天学术界有各种不同说法。总之,洪门最初是反清的秘密组织,乾隆年间洪门组织过不少反清起义,但都遭到了失败,最终被镇压。在清朝大肆捕杀下,这个组织开始转入地下,采用秘密结社的方式吸收成员,以各种公开职业作掩护,如相面、打卦、练武卖艺、变戏法、行医卖药等,这些都是江湖行当。洪门所从事的行当主要还是贩私盐,当时盐是归国家专卖,私下贩卖获利是相当丰厚的,就是风险很大,被抓获要杀头的。当时贩卖私盐都是靠木船运输,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不但流动性大,而且跟水有不解之缘。所以洪门人上都称自己吃的是”江湖饭”,是“走江湖”的。这句话的闪涵很大,谁听了都知大约是干什么,但谁也弄不清“走江湖”到底是干什么的。
洪门下面的不少山头,在辛亥革命中都参加了草命;也有的洪门山头后来与“清帮”勾结,成了纯粹黑社会性质的流氓群体,从事杀人绑票、包赌、包娼、包鸦片、诈骗等罪恶勾当。像上海的大流氓黄金荣、杜月笙等自称是“清帮”,其实黄金荣根本没有参加过“清帮”,因为他的势力大,“清帮”也乐得承认他是自己组织的成员。
人们习惯上总是喜欢说“清红帮”,其实没有“红帮”,所谓的“红帮”,就是指洪门。“清帮”和洪门一开始是两个敌对组织,“清帮”是以保护清帝国为宗旨,从事的行业是替官府运送钱粮,所以又叫“安清帮”;而洪门则是以反清为宗旨的。等到清朝灭亡后,“反清”和“安清”都失去了目标,才清洪合流,成为中国黑社会的主要势力。
“清帮”在国内的势力大,洪门在海外的影响大。东南亚和美国、日本等地都有洪门的‘’山头”。那么,今天的江湖行当到底与洪门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有人认为今天走江湖的人,都是当年的洪门,连一些吃江湖饭的人也持这种观点。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洪门本身就不持这个观点,犹如阿Q 想姓赵,赵太爷不答应。事实是洪门处于地下状态时,曾利用“走江湖”作为掩护,因此江湖上洪门人士相当多。因为洪门的势力大,各地都有组织,走江湖的人为了找靠山,有些人也加入洪门,仅此而已。
不能说江湖上全是洪门。
其实,江湖行当的历史,要比洪门早得多,比清帮就更早了。“清帮”早期是运皇粮的水手们的行会性结社,大约建立于清雍正初年。洪门既以反清为宗旨,它的创始不可以早于明末清初,再早大清帝国没有建立,无清可反。今天的江湖行当,往上至少可以推到秦汉以前。早在洪门没有创立之前,江湖行当已经在社会上形成气侯了。
无论是洪门或“清帮”,其一开始就是严密的结社组织,而江湖行当则从来就是一个“松散的联合体”。没有能形成统一的组织形式。帮会是不承认帮外人土的资格的,你对帮规再熟悉,只要你没有加盟组织,都被视为“空子”,也就是圈外人。而江湖上只要你懂江湖行话,懂江湖规矩,遵守江湖道德,哪怕你没有拜过师,江湖上也承认你的资格,称之为“海清”。“空子”则是指一无所知的门外汉。江湖上你自报“海清”,对方并不藐视,如果你向“帮会”自报“空子”,那对方就不会跟你谈帮内事。再从组织性质看。无论是洪门或“清帮”,都是带有政治色彩的,其生存发展过程中或多或少要依附某一政治势力。江湖行当从来就没有群体性的政治目标,可以说是脱离政冶。也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江湖行当的生存能力比“帮会”强,它并不想成大事,发大财,只想骗点钱糊口维生,所以任何政权都不会十分欢迎它,但也不会合力围剿它,因为它对任何政权都构不成威胁。江湖道德不允许骗大钱,不过这大与小之间是没有界定的、主要还是没能力骗大钱,能骗到恐怕也不会不要。
解放后,经过历次运动,“帮会”组织在我们国内可以说是基本上消失了,但江湖行当却从未消失过,它们变换着各种方式生存,所以江湖上有句话叫“天不灭相”。“相”是江湖人士的自称,意思是江湖行当与天共存。“文化大革命”管得算紧了吧?江湖人士却能利用“文化大革命”赚钱,日子过得并不比平时差。关于这些手法我以后要讲到。
说了这么多“江湖行当”。那么“江湖行当”的外延到底有多大,内涵又是些什么?外延很广,内涵十分复杂。概说江湖行当有相面算卦、行医卖药、变戏法、练武卖艺,江湖人士用金、皮、利、卦四个字概括。这四个字和江湖行话“春典”一样,只训读,不训形。也就是说带有注音性质的,字形不一定是这四个字。这也难怪,江湖人士文化都比较低,都是靠师傅或同行口授,谁也没有考究过文字。
说赶来江湖上只有四大行当,但每种行当中又可细分,加上相互演变,变得千奇百怪,五花八门。金行下面就分算命、相面、卜卦等;从方式上还可以分大口金、小口金、磨盘金、签金、字金等;营业形式上有摊地、挂墙、花样、散走等。我说的这些还都是举例,列举出来篇幅更惊人了。相面中还有恐吓和诈骗,骗中有小骗的“破”,大骗的“阿宝”。就拿变戏法来说,变的是什么戏法?变戏法只是手段,江湖上叫“术”,那么“道”是什么?也就是说通过特定手段要达到什么目的?这些问题,这里一讲跟后面就要重复了,为了节省篇幅,只能略去。
在这里,我们们乎可以对今天的江湖行当做出一个界定了。它具有流动性,但又不是凡有流动性的职业都属江湖行当。
采购员的流劝性很大,就不属于江湖行当。
江湖行当或多或少都带有些一些欺骗性,但有些带欺骗性的又不是江湖行当。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街头卖劣质产品的小贩,有合伙者假装顾客在争抢购买,并以内行的身分夸货色好,以引别人上当。这是采用江湖上“藏”的方法做生意,但这些人都是不法小贩,不属江湖行当,跟他们讲江湖“春典”他们一句不懂。有些行当原来属江湖行当,像变戏法的,后来成立了魔术团,其江湖性质也就逐渐改变,还有一些人继续流落街头,继承原先的江湖性质。医生职业在清代的早中期流动性很大,一来是采药方便,二来到流行病区生意也好。晚清时期成立了医院,医生职业逐渐脱离江湖性质,但还有一些人还在流浪。还有一些行业,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已经没有欺骗的必要,其江湖性也随之消失,像街头设摊卖针,原属变戏法的一个分支,江湖上叫“老插”,也叫“插子”。从清代一直到民国初年,普通的缝衣针价钱还很贵,主要是当时加工工艺水平低,针眼很难打。街上卖“插子”的人,一边唱,手上还做各种试验。被他们用来试的针,也确是上好质量的针,但卖得很便宜,只有店里一半价钱。你眼看拿的是好质量的针给你,但在包的时侯就换上伪劣品。你当场还无法打开包子看,那是一种特殊包装法,一旦开包,必定要将针散落在地。这时候卖针的用吸铁石替你将针捡起,重新包一包给你。总之,你买回去的针大多数是劣质品。至少有一半以上是没眼针,一算细账比店里卖的还贵。卖针人在以次换好时,手法很隐蔽,不久经锻炼干不了,而且包法也很巧妙。
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当前,相面卜卦行业都很受江湖人士的敬重,而且在名次上总是排列在前。当今江湖,以谁能赚到钱为本事大。从这一点上看,“金行”是最不行了,比讨饭强不了多少。现在一般人谁也不会相信命,除非是老太太,或青年人出于取笑叫人看相。尽管如此,“金行”在江湖上还是受到重视。这恐怕是一种历史惯性的沿袭。
古代皇帝都是非常相信迷信的,因为他们以真龙、天子自居,迷信不但可以替他们欺骗百姓,同时还能够帮助他们维持自我心态的平衡。相士正是依附人们的迷信心理而生存的。古代相士有“相人”的,也有“相天”的,称为星相家。随着科学进步,相天的星相家,已为天文学所取代;还有“相地”的,今天农村还能找到看风水的人。这些相士在古代社会地位很高,有些有名望的相士,不但官爵很高,而且很受皇帝信任。早在秦始皇时代,就有“地相家”向秦始皇报告,南京的钟山(也就是紫金山)下有龙脉。秦始皇是龙,只能有这一条龙,既然钟山有龙脉,将来再出第二条龙怎么办?幸亏发现得早,一定想法让这条末出世的龙死于地下。于是开凿秦淮河,切断龙脉,使这条龙死于地下。南京人都知道有秦淮河,至于为什么叫秦淮河,秦始皇又为什么要开凿秦淮河?知道的人恐怕不多。开秦淮河把龙脉割断了,取代秦王朝的人果然没有出在南京,而出在徐州了。汉高祖刘邦是徐州沛县人,原是个亭长,只能算是地头蛇,做上皇帝后也就是龙了。
秦淮河把龙脉割断了,南京该没有龙了吧?不。据说三国时期诸葛亮到南京看过地形,说是“钟山龙盘,石城虎踞,帝王之宅”。按诸葛亮的说法,龙还在南京,但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又认为:“南埭北堵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意思是说钟山没有龙了。
事实南京还有龙,而且经常出龙,但都是短命龙。六朝都建都在南京,所以南京又有六朝故都之称,但六个朝代加起来才二百多年,李商隐说“三百年间同晓梦”还多说了几十年。大概开秦淮河没有割中龙的要害,龙还活着,受伤后生命力不强了,所以在南京建都的王朝都不得长久,犹如刘禹锡所说:“金陵王气暗然收。”
世上根本没有迷信传说中的龙,相士的话都是为了取悦于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人们在迷信心理的驱使下,还是很相信相士的话,一方面是不了解相士的欺骗手法,另一方面是相士有意制造神秘性,利用以讹传讹,达到神化自己的目的。有时史书上取用了民间传说,于是也就成了相士的免费广告。相士常常喜欢用讲故事的形式招揽生意,说根据韩信的面相,只能封侯,不能封王。所以做淮阴侯没有事,一封三齐王立刻招来杀身之祸。这个故事在《史记·淮阴侯列传》就有记载,相士对韩信说:“观君面相,不过封侯,且危不安。”这个记载也间接证明,早在秦汉江湖行业就已经存在,所以我在前面才断言它盛行于秦汉。
相士中官做得大、社会地位高的,唐朝的唐俭要算一个。早在唐高祖李渊还没有取代隋炀王朝的时候,唐俭就对李渊说:“君日角龙庭,乃帝王之相。”唐俭的话,在心理上替李渊鼓舞了勇气,使他敢于起兵,建立李唐玉朝。李渊当皇帝后,唐俭成了礼部尚书,本来还可以往上升,是他主动推辞的。李渊死后,唐太宗李世民对唐俭也非常器重,唐俭的两个儿子都是附马。其实唐俭的话都是胡编的。“日角”是有的,《麻衣相法》说在上额的右方,左方叫“月角”。至于“龙庭”,我翻了不少相书,请教过不少相士,都没有人知道。他们认为可能是江湖上的“空枪”,胡诌出来的。相面行业在唐朝很盛,晚唐有个相士叫苏玄明,相出染坊主张韶能做皇帝,后来张韶带了几百人果然攻进了大明宫,坐上金銮殿。虽然只坐了一天一夜,到底也算做过皇帝了。从以上这些材料看,江湖上相面的人地位高,恐怕是历史上的原因。当然,历史上走江湖卖药的人做上大官的也有,像晚唐的郑注,虽然没有做到宰相,由于受到皇帝信任,权力比宰相还大。这究竟属于个别现象。
解放前有不少大相士,还是大诈骗集团的首领,专门从事色骗、神骗、术骗谋财,相面只不过是身分掩护。有些高级相士只靠相面很难赚到那么多钱。翻阅解放前的旧报纸,有时会看到这样的广告:某相面家旅寓于某高级饭店营业,相资高得惊人。国民党里不少高级人士都喜欢相面,特务头子戴笠最热衷于此。
有些下榻于高级宾馆的女面相家,本身就是高级妓女,摸骨相更属色情按摩。听一些海外友人说,西方社会和台湾、香港,这样的现象今天还存在。解放前还有个别有神通的算命瞎子,开设算命馆,勾结黑社会和官府,成为一霸,解放后遭到了镇压。从这些情况看,金行居江湖之首也就不足为怪了。
也有的人将江湖上的四大行当分成“十二相”,也就是将每一行当都细分为三,成为“京、皮、朵、目、柴、马、离、降、风、火、随、谣”,而在字形上又各不相同。还有分成三十二和六十四的,但对每一行的界定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所以我还是采用四分法,即金、皮、利、卦。
别小看这金、皮、利、卦,要摸清每个行业的底细,还真不容易,翻阅资料裨益甚微,书上记载的都是一些大事。这些大事与今天的江湖现状相去甚远,因为今天的社会环境已使得江湖上不可能发生什么大事,有的都是一些鸡鸣狗盗的小事。事情虽小,但经常在人们的眼前发生,又弄不清底细,破了财还陷于困惑中。我认识的人中有好几个,在街头猜牌输几百元,还不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输的,怪自己眼神没看准。现在市面上也有一两本书上写到当前江湖上的事,我都看过,那全是作者当小说创作出来的,我敢发誓他没有接触过江湖人士,更不用说是深入江湖生活了。想从那些书里获得知识去认识今天的江湖行当,非上当不可。
根据我写作的体会,深入当代江湖生活,要比采访丐帮难得多,并不比打入黑社会简单。当然,风险没有打入黑社会大,不会有杀身之祸,最多吃闭门羹。黑社会有严密的组织形式,只要有两个以上的内部人员介绍,举行过一定的仪式。就算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在组织内部是没有机密的。江湖行当没有任何组织形式,只有师徒关系,就算你拜上师傅,也只是帮助师傅做生意。在做生意过程中逐步了解江湖上某一行当的底细,不是靠师傅教出来的,而是靠自己悟出来的。有的人三年学徒过后还一无所获。没有人肯为采访去拜江湖人士为师,下这样的大本钱,而是三年时间摸清一个行业,江湖行当几十种,只怕一辈子也写不成一本书。
我曾经从报纸上看到有一位作家为了采访乞丐,混入丐帮几个月。老实说,现在的乞丐还没有能形成帮,至多是由几个人组成的小团伙,大不过几十人,既没有隐语,又没有帮规,更谈不上行业秘密。只要舍得拉下脸去讨饭,就自然获得了乞丐资格,用不着任何人认可。江湖就不同了,有礼节、有规矩、还有隐语,就算这些都会,对方也至多承认你是“相”,是吃江湖饭的。但你不能主动去询间对方的行业秘密,因为这是违反江湖规矩的。就是得到对方的资格承认也相当不容易,江湖人士既以“相”自居,要做到相天而动,相地而居,相事而行,相人结缘。这些人的社会阅历广,社会经验多,疑心又重,获得这些人的认可相当难。江湖人士把自己的行业秘密视作生命,有的秘密被局外人看得十分神秘,一经点破一文不值。打听对方的行业秘密,就像是要抢夺对方的饭碗。记得有一个江湖流医在某部队医院开门诊,专治关节炎,广告做得很大,生意也十分兴隆,收入四六拆成,医院干拿四,药也不用医院提供。药卖得很贵,每疗程80元,三个疗程见效,要根治还得吃药。我看过几次,那位名医一派江湖气,而且凭经验也看得出,这种经营方式十有八九是江湖行为。借医院的招牌,可以省去到卫生管理部门登记的麻烦,又容易取得病人的信任。他卖的药我设法弄到一包,都被他轧成了粉,看不出什么名堂。我去拜访过他几次,算是认识了,还请他吃过一顿饭,他也不时往我家走动,就像朋友一样。在与他交往的过程中我几次使用江湖行话,也就是“春典”,他不接。有一次我直接用春典问他,他推说不懂。因为他的身分是东北某大医院的退职医生,有主治医师职称证书。他治关节性疾病全用一种药,无论是类风湿关节病或大关节病,一大包同样的药粉。凭这点就可以断定他是水平不高的江湖医生。有一次,我发现他旅行袋里有几根草马,这是治类风湿的常用主药,但所剩不多了。于是我就告诉他,大批量草乌中药店不肯卖,因为有毒性。他如果要买,我可以替他到药材公司去买。就凭这一点起码的医药知识,打通了我与他之间的隔膜。他承认以前是“挑末汉”的,也就是卖药粉,与大医院联营,才干了两年。他的医药知识,连我这个门外汉都不如,在交往过程中,我还告诉他几副治类风湿的处方。
原来他所持有那一系列证明,都是花钱买来的。他还热情地告诉我,我如果想搞假证明,他能弄到。就像这样医道上并不高明的“相”,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这也难怪,病家若知道他的底细,谁还去找他看病,把钱送给他用?
这样的药能治好病吗?能治类风湿和大关节的中药很多,在临床上都有一定疗效或相当疗效,百分之百能根除谁也不敢保证,包括大制药厂的产品。每天在电视上请名人做广告的也是如此。科学上没有百分之一百,就是广告中所说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数据,天晓得是怎样得出来的。我国的药物广告法还没有实施,有些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做虚假广告。
凡江湖医生都不可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做生意,牛皮吹得大一点也没有关系,一般人也不会找他算账,就是想找他,他也早已“卷地”了(换码头),到哪去找他?
两个多月的采访生活,艰险是谈不上,艰辛是饱尝。我是为了写书,自找苦吃,可流星也陪我受了四个月的罪,什么也不图,完全是为朋友,讲的交情。流星18 年江湖生涯,没有染上一点江湖气;江湖义气是有的,而且十足。

“摸到天”对新寡的小妾说“你生的是花命,人人都爱,人人想采……幸亏你遇到蜜蜂,花遇蜂成蜜,现在你是一罐蜜糖,想吃你的人不少。”那么“摸到天”凭什么做出判断的呢?
三、漫说江湖中的“金”行
江湖上以“金”行为首,而金行中又首推算命的盲人。解放前社会福利事业比较差,算命取财成了盲人的主要职业。盲人算命,主要是通过求算者所报的出生年、月、日、时来推断此人的一生经历以及吉凶祸福。根据瞎子的逻辑,同岁同时出生的人都是一个命。遇到一对双胞胎求算,盲人只好用分和秒加以区别。总之,在同一个地方替两个以上的人算命,总是要加以区别的,不然第二个人只要听听与自己同岁同时出生的人的命就行了,省得花第二次钱。换个地方就不管了,就是把不同岁数的说成一个命也不妨。中国人口之多,每年同时出生的不下几十万人,能全是一个命吗?还有外国人呢,算命是不分国籍的,只要稍微想开一点,其虚假性十分明显。但还是有人相信,找盲人算命。旧社会算命瞎子像走马灯似地过街串巷,没有生意怎么生存?喜欢找瞎子算命的人,以下层家庭妇女居多,闲着没事做,每个人出个四五角钱,凑上十来个人,找个瞎子来算命玩,一来可以消遣,二来落得几句好话听,心里也舒坦。瞎子花个半天时间陪她们扯淡,能有五六元收入,也足够糊口了。有时,十几个妇女,每次算三四个人,轮流出资,别的人在一旁帮腔插话,逗笑取乐,同样可以达到消遣的目的。不然干什么呢?赌钱输赢大,而且上了桌子就不一定能准时散场,耽误做饭时间,家庭容易产生矛盾。看戏除了买票还得花车费,算算账还是算命便宜。这些人算命图的不是灵验,从瞎子嘴里说出来的大同小异的话,每人至少听过几十遍,记性好的妇女都能倒背如流。我小时候有个邻居叫钱家嫂子,高兴起来将十几个妇女凑在一起,由她装盲人替人算命,瞎子那一套一套的奉承话她都会。她对每个人的情况了解得比瞎子深,不时说出一些妇女间的隐私,效果、气氛都比瞎子算命好。我从小生活在下阶层,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有一次钱家嫂子对一个妇女说:“从八字着你命好,七灾能过,八难能消。不过最近要小心,叫驴星在你头顶,晚上睡觉要关紧窗子插上门。叫驴星一到,天马星跟着进门,驴马不能同槽,那你就小灾天天有,大灾三六九。不过你熬着点,不出三天天马星就回来了,你骚火一退,叫驴星也就远走高飞了。”原来求算的妇女丈夫跑单帮,经常外出,附近有个二流子想动这个妇女的脑筋。钱嫂子一方面逗乐,一方面提示,得到了寓教育于娱乐之中。还有一次,快吃中饭的时候,一个妇女拉住钱嫂子替她算命,钱嫂子说:“你是水命。”“上次你说我是火命!”“火灭了就是水,不然火怎么会灭。水火相克你要小心。你炉子上饭焦了,我闻到焦味了!”钱嫂子说完就一溜烟地笑着跑了,因为她丈夫就要回来吃饭了。
钱嫂子是我童年记忆中一位非常聪明而又勤劳的妇女,不幸几年后她患了青光眼,真的失明了。真是昔日嘻笑,竟成谶语,失明时她才36 岁。在她失明后有人建议:“钱嫂!你不如去替人算命。”钱嫂破口大骂:“你叫你妈去替人算命,跟人睡觉还赚钱呢!”从此再没有人敢提这话了。钱嫂不相信算命的瞎子,但她还是迷信。她认为自己失明不是因为疾病,而是装瞎子应了。一个不相信迷信的人,最后还不得不到迷信中去找归宿。钱嫂的形象,几十年来一直活在我心中,我几次想根据这个原型写一篇小说,总是找不准感觉,没敢动笔。
有的人算命是出于取乐,今天又有一些从福利工厂退休下来的盲人重操旧业,替人算命。求算者大多数是青年人,意在取乐,老年人极少。一来老年人在旧社会见得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二来现在老有所依,没有晚景未卜之虞,用不着算。
在求盲人算命的人里,也有介于信与不信之间的人,这些人一旦被盲人算对,可能成为坚定的拥护者。我认识一位南京福利工厂退休的盲人,解放前在算命盲人的行列里很有点名气,绰号叫“摸到天”。早在1947年,有一个新寡的小妾请他算命。此人将生庚八字报出后,什么也不说,既不说问什么,也不说求算什么。这在江湖上叫“不露簧”,最难办。千“金”行的人最欢迎对方讲话,这叫“开簧”。哪怕是瞎说、乱说也不妨,耐心听,细细揣摩,总能从关键性词语中找到蛛丝马迹。这就是江湖“春典”所谓的“簧”。“不露簧”就要“摸簧”,用语言试探。这样不但花的时间多,而且还容易“错簧”,也就是说得不对。总之,一定要摸到“簧”、摸准“簧”,也就是确实把握住了对方的某一点真实情况,然后举一反三,由三得九,才能“敲得响”,也就是使对方觉得灵验。
求“摸到天”算命的小寡妇,是长江轮上一个包饭头的外室。她丈夫生前承包好几条长江轮船上的客饭,而且还利用运输不花钱做生意,把上江的土产带到下江卖,把下江的洋货带到上江卖,手头非常富有,在沿江的每个大城市都讨了个老婆,到底有多少老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争夺轮船上的客饭承包权,一个月以前在九江被人打死了。这个老头子本人是汉口人,50多岁,儿子女儿全在汉口,也是打氓混事的出身,听说还是袍哥。小寡妇才19岁,嫁给老家伙还不到二年。老头子对她特别宠爱,生前有一笔做生意的巨款存放在她身边,这事老头子的儿子女儿也知道。小寡妇已经得到风声,老头的儿子女儿在九江办完丧事就要到南京来讨钱。这些来龙去脉“摸到天”都是事后才听小寡妇说的。“摸到天”是个连光感都没有的全盲人,没人说他当然不可能知道。
“摸到天”口中念念有词,报出小寡妇出生那年是闰二月,几月立春,几月交秋。这些一般瞎子都能背个滚瓜溜熟。背错了也不妨,谁记得自己出生那年是几月立春。接着,“摸到天”没“摸簧”就敲响:“你命不错,流年不利。人家是瓦破屋漏,你是折中柱断顶梁。我这是照命上算出来的,说错你别见怪。我是瞎子,只当我瞎说,百无禁忌。说错没有?要是说错我买鞭炮替你冲。”“摸到天”完全有把握,不可能错,没把握也不敢下死劲狠敲。果然敲响了:听到小寡妇哭声,知道“来簧”了。一“来簧”,“摸到天”信心就更足,紧接着“深千”,也就是抓住要害,进一步深入:“你生的是花命,人人都爱,人人想采。人采花爱花,花被采遭灾。幸亏你遇到蜜蜂,花遇蜂成蜜,现在你是一罐蜜糖,想吃你的人不少。所以我说你流年不好。”“摸到天”说到这里,小寡妇不要他说下去了,索性把真实情况和盘托出,求“摸到天”指点。“摸到天”想,像她这种情况趁早带上钱逃走,别等到老头子儿子女儿找上门。有钱的小寡妇,住到乡下,目标大,不安全,不如劝她到上海去,上海人口多不显眼。凭她那点钱上海就算不上号了,相对比较安全。“摸到天”说:“你是龙命,龙到平地遭虾欺,龙入海升天。一遇海字你就安全了。”最后小寡妇去没去上海他不知道,反正送了他一笔很大的酬金。一开始“摸到天”不是说小寡妇是花命吗?怎么后来变成龙命了呢?只要取得信任,说错了也不介意。
这个小寡妇算命的心态,具有相当典型意义。有些人心里有事,就想找个人淡谈,起宣泄作用。找瞎子算命不一定就是相信,而是因为安全系数高。双目失明的残疾人,分不清谁跟谁,没有条件宣扬,至多于事无补,不会有害。
那么“摸到天”凭什么判断出对方死了丈夫呢?一般盲人算命,都有一个小孩子领路,孩子就是盲人的眼睛。像上面说的那种情况,孩子只要发两个信号给盲人就可以了:一是求算者身上有孝,二是家里供有一个五十几岁的男性遗像。求算者的年龄是自报的,再根据其在场的家庭成员的结构关系,基本上可以推断出求人和死者的关系。为保险起见,可以再“摸簧”试探一下。只要确切知道一个19 岁的女人死了个五十几岁的丈夫,又是一个人独居,那么一切情况都会不言自明了。按已知条件说下去,万无一失。还有的盲人,虽没有人领路,但尚存一点光感,凭那点光感,就能获得全盲者所没有的讯息。所以盲人拜师学算命,总是有光感的人拜有光感的人为师,全盲人拜全盲人为师。视觉上的差异虽然不大,但采用的手法却不同。一个全盲的算命人,一定要与带路孩子之间有信号传递,有的是靠孩子用胡琴发出的声音,也有的用铜板、铁块的声响,还辅之以拉衣服的轻重、部位等动作,有一套比较复杂的程序。一个有光感的人,就用不着把时间和精力用在信号程序编排上。
问题是“摸到天”全无光感,而且也没有人领略,全靠一根探路棒走街串巷。
由于生理上的代偿关系,再加上锻炼的强化,“摸到天”的听觉、嗅觉、触觉特别发达。只要是会过面的熟人,他凭脚步声就能识别人。他只要跟这个人交谈过,一听此人咳一声,他就能认出来。他还能靠嗅人的气味识别人。我见过他表演触觉,用两张一样大小、一样质地的纸,写上两个不同的字,先告诉他哪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字,让他摸一会再交来给你。然后随你给他哪张纸,他就能摸出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字。他这本事比一些气功大师还强。大师的表演中有假,他可全凭触觉。凭这本事去表演气功、替人治病,准能发财。可“摸到天”不承认自己有遥感,也没有外气。他认为只要仔细摸,总能找出两张纸的差异,不可能有完全一样的东西。两张一样大小的纸币,不问票值他使用时从不会有差错。他认路也完全是靠对路面的触觉。
“摸到天”当年走街串巷算命,对什么声音都关心,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知道哪家生了孩子。他还能从哭声推知孩子的健康情况。对鞭炮声、吵架声、哭泣声等都要记住,记住那家有过什么声音,再替他家算命就能推知这家发生了什么事。在做生意的时候,只要有一句话言中,就能彻底征服对方。
原来,“摸到天”以前经过小寡妇门前时,几次听到她哭,而且从哭词中听出是死了丈夫。前几天他又听到巷子里有人议论:“老头子一死她快活不起来了。”
“反正年轻漂亮,再找个六十岁的丈夫,照样享福。”“听说老头子做生意的钱全存她这里呢!不嫁人一辈子也花不完。”“老死鬼有儿子有孙子,过几天就要来跟她算账了。”就凭这些街谈巷议,再去替小寡妇算命,肯定可以百说百中。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这个坚实的底,但“摸到天”说话还是留有余地,用“好看”夸年轻女子,对方是丑鬼也不会反对。说有人想吃她“这罐子蜜”也决不会错。就是没有老头的儿子要找她讨钱,一个年轻小寡妇,手上又有点钱,还能没有人动她脑筋?
“金”行中除了瞎子算命,就要数看“风水”。
“风水”属古老中华文化,在历史上有过其全盛时期。“风水”,在《淮南子》里叫“堪舆”。“堪天道地,舆地道也”,这是研究天文地理的一门学问。“风水”的最早经典著作是秦末汉初黄公石写的《青囊经》。不过谁也没有读过这部书,只是在《晋书·郭璞传》中提到。再往后就是唐朝杨筠松写的《撼龙经》。杨筠松后的著作就多了,有《葬经》、《天玉经》、《天都宝照经》等,都是讲“风水”的书。这些书都很玄乎,用了不少符号,还有八卦和天干地支。我怀疑连作者自己也不懂,读者当然无法懂,以其昏昏,不可能使人昭昭。像清朝有个叫蒋大鸿的人,他说自己看到过早已不存在的《青囊经》,还写了一本《背囊经补传》。这样的鬼话除了他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相信。
古代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只要动到土,没有人敢不请风水先生看“风水”。据说人所以发财、做皇帝、做官都是因为房子的“风水”好,祖坟葬的地方“风水”好。我要是收录这类传说,足足可以抄成一本厚书,
但毫无价值,佐作谈资也嫌霉味。“堪舆”这门古老的中华文化,后人继承其中科学的精华,已发展成今天的“人类环境学”;而“风水”则是对其糟粕的发展。
今天农村造房子还请风水先生。风水先生除了拿着罗盘东张西望地看一阵,混点钱之外,连自以为是的道理也讲不出几句。因为除了迷信,实在讲不出任何道理。我见过的许多风水先生中,只有一个人是老实的。他说:“其实我们只是向人提供一些经验总结。”这话非常中肯,如劝人不要把房子造在死巷子的尽头,怕遇上火灾不能安全走出;房子不宜直对大马路,怕机动车失控冲进屋伤人;房屋不要靠近老树,怕树倒毁屋伤人等。再往深处说,就是迷信了。
解放前风水先生经常周游四方,说人家的房屋或祖坟风水不好,靠恐吓骗钱。刚造好的房子被吓得推倒重造,将祖坟迁葬,被弄得破产的也有。有些血吸虫流行区,风水先生说是因为风水不好,一下子讹诈了好几个村庄。今天,“风水”这一行已彻底衰落了,但愿不要随着农村经济的好转,又死灰复燃。
在“金”行中,相面、卜卦的队伍最为庞大,因此所分的行当也特别多。
“大口金”,牵着骆驼替人算命,大多数以农村为根据地。因为牵着骆驼在城镇住旅馆不方便。骆驼是用来吸引人,别的没有任何用处。对了,还可以用它驼东西、代步,作为运输工具有用,在算命上没有用。现在江湖上已经没有“大口金”了,明未清初“大口金”不少,不光是相面、看风水、卖药,凡能赚钱的事全干。做“大口金”有不少是回民,或汉人冒充回民。民间称这些人叫“识宝回回”。
与“大口金”对举的是“小口金”。“小金”用驯养的鸟替人算命,通常叫衔牌算命。有一阵南京街头相面的人特别多,常常是十几个人聚在一条街上,口音全是安徽人。生意并不好。有一次我看了整整四个小时,一共才做两笔生意,四元钱收入。我一共花了三天时间,观察了五六个人。这些人在相士中属末流,肚里的“条赋”不多,也就是学相面必需背的套话不多,口才也不好,在江湖上叫“报口不响”。这就注定他们生意不会好。我见到的这几个相士,说不上几句话就收住,然后让顾客抽签,按所抽签号对照小本本,读几句狗屁不通的歪诗,加以解释一通。签筒里一共二十根签,其中有一根系有红绳,是大吉上上签,要向拿到这根签的人讨喜钱。那根有红绳的签稍高出于众签,相士在抖动签筒的时候总是把那根签转向抽签人的手指,只要抽签人随手抽,十有八九抽到那个上上大吉签。当他发现抽签人手指转向别的签的时候,就立刻转动签筒,几乎人人都能抽到上上大吉签。这样的相面方式,是“摊地金”所没有的。所谓“摊地金”,就是地上写有“看相”
两字,坐着等人求相。
我曾用“春典”向几个街头相士试探,没有人肯接万字。看样子不像是佯装的,而像真不懂。后来,终于有一位姓刘的中年人出来跟我对话。姓刘的是他们十几个人中的头,这些人都是姓刘的父亲的徒弟,有几个人只学了两三个月就出来做生意了。姓刘的父亲,原来是“小口金”。
我问他为什么不做“小口金”?我告诉他,夫子庙花鸟市场的鸟一二元钱就能买到,个把月就能驯成做生意。他说现在走街串巷做不到生意,大家都上班,家里没人,又是高层建筑,没有机会上门找生意做。在街上摊地,市管、巡警又管,弄得不好鸟就被他们放了。
“小口金”主要靠驯鸟,什么鸟都可以,没有鸟,鸡也成,湖南一带的“小口金”全是驯鸡。“小口金”的相卜程序是这样的:求相者先报岁数,然后相士推算出生肖属性。一个牌盒子里有几十张牌,相人洗牌后从笼子里放出鸟来衔牌,能准确地衔出求相者生肖所属的那张牌。鸟能这么灵验,使人有神奇之感。衔出的牌上有一首不知所云的诗,经相士解释后,便变成了求相人的“命”。
那么鸟是怎样驯练的呢?有人说是相士在发特殊暗号,鸟根据指令去衔第几张牌。我还见到有一本书上说,鸟总是衔第五张牌。都想得太复杂了,鸟是不可能识数的,就是哺乳动物也没有这么高智商。我还见到有一本书上说,相士将要求鸟衔的那张牌涂上特殊气味,鸟嗅到这种气味就衔那张。鸟类学家说过,一般鸟类几乎没有嗅觉,气味对鸟的作用不大。其实驯鸟和马戏团驯其它野兽的方法一样,是利用它们的食欲。
鸟在没有驯练之前要狠狠地饿它,然后把米一粒一位地夹在折叠起来的纸牌里给它吃。不断地用这样的喂食方法加以强化。大约十天左右吧,再改用第二种驯练方法,将米用胶水与折叠的牌粘牢,放出饿了几天的鸟去啄那粒被粘牢的米,怎么啄也啄不下来,直到把粘有米的那张牌从众多的牌里啄出来,这时驯鸟人就奖励它一粒米。驯鸟人接着又把啄出来的牌放回牌堆,让鸟啄第二次。经过这样多次强化,鸟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动作程序:只要把粘有米粒的牌啄出来,就可以有得吃。叼出特定的牌,成了进食信号。第三步,也就是最后一步,把在牌上粘米改成在牌上点上米状的白点,鸟只要叼出那张点有白点的牌,就可以得到进食。为了使这个信号得到强化,要反复做真假试验。有时存心放一堆没有白点的牌让鸟去叼,老叼出一张没有白点的牌,就得不到进食,因为牌上没有白点。只有叼出有白点的牌才能受奖。这样真真假假地考验,使驯鸟一出笼就到牌堆里去寻找白点,发现白点就将那张牌叼出来,没有白点不能叼,叼了也得不到进食。能多次准确无误,这鸟就算驯成了,能做生意了。
相人在做生意时供驯鸟叼的签牌,每张牌的下口都点有白点。有人求相时,相士将求相者年龄生肖属性的那张牌,趁洗牌之际将它反转,使这张牌的白点朝上。这样,在那一堆牌中只有一张牌是有白点的,驯鸟出笼后寻找白点,找到后把它叼出。鸟能知道人多大岁数、属什么,这岂不是神鸟!神鸟叼出来的牌签自然灵验!
“金”行相士中还有“摸骨相”,靠摸求相人的骨形结构预言祸福。
这种相法在我国早已失传,今天江湖上也已绝迹。其本身的程序注定它的死亡。试想,谁愿意给一个陌生的相面人去全身乱摸,异性生意肯定做不成。就是同性,怕痒的人的生意也做不成。剩下只有不怕痒的同性。冬天得租用有暖气的房间,不然谁肯在大街上脱下衣服?舍得脸面,也受不住冻。“摸骨相”在西欧、日本还有不少市场,很多骨相专家的著作还十分丰富。西方和海外的“摸骨相”大多数都已沦为色情行业。所谓的“摸骨相馆”,只是对付当局干预的一块招牌。据海外朋友说,“摸骨相馆”都配有多名男女相士,男顾客由女相士摸,女顾客由男相士摸,收费与色情按摩差不多。如果肯增加费用,女相士就是卖淫的妓女,男相士就是男妓。
国外出版的《骨相》一类书我读过几本,实在发现不出其中的科学道理,引文倒是非常丰富,包括哲学、生理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全是虚张声势,可以说与“摸骨相”毫无关系。不少《骨相》书上说:“扁头者,乃贫贱之相。”我国东北人,40岁以上大多数都是扁头,从小睡硬枕头睡成的。早在张作霖时代,东北军进关后有一句十分流行的说法:“妈里巴子是护照,后脑勺扁就免票。”宪兵查问穿军装的军人:“你是哪个部队?”对方只要骂一句:“妈里巴子的!你管老子是哪个部队!”这等于是亮出了东北军的身分,因为东北人的习惯语是:“妈里巴子的。”在车站、码头、戏院查票时,若问一个穿军装的人:“你的票呢?”对方不答话,直接把后脑门一拍。查票人看是扁头,准是东北军,用不着买票。东北人全是扁头,但其中有贵如张作霖,贱如士兵,这就使《骨相》不攻自破。张大帅当年若看到这本书,准骂开:“老子有几百万军队是贱相?他有多少军队?”听说少帅张学良从小有奶妈抱,头不扁,但过了几十年囚徒生活,比大帅差远了。看来头不扁的少帅,命运并不比扁头大帅好。
“金”行中,吃“看相”饭的人最多。看相包括看手相、看面相,流派众多,师承各不相同,但各派自称所据的秘本都是《麻衣相法》。据《河南邵氏闻见前录》中记载:北宋有个叫钱若水的人,少年时代到华山去访问陈搏,路遇麻衣道士替他看相,得《麻衣相法》。这本书谁也没见过,后来人凡写相书都名为《麻衣相法》。在众多的《麻衣相法》中,数明朝鲍栗之写的《麻衣相法》影响比较大,晚清翻印的大多数都是这个版本。这种书,既没有多大史料价值,又没有学术价值,书商翻印纯为赚钱,所以印得很粗糙,而且错误百出。再翻印的人又懒得去找善本,又用劣本翻印,在旧错的基础上又发展新错。原本是通俗性的文言读本,最后被印成了看不懂的天书。不是深玄得看不懂,而是错得看不懂。近几年有出版社据说为“弘扬民族文化遗产”,也翻印了《麻衣相法》,更是错上加错,比我手头原有的一本石印本和一本木刻活字本的错误又翻了一倍。责任编辑的水平之低、态度之草率实为罕见,短短的前言后记中错别字连篇。我想,出于好奇购买这本书的读者一定后悔不已。
《麻衣相法》是由图、诀、歌三个部分组成的。图是标示人的脸部、手、足的形状及纹、痣等。诀是注明图中特征的意义,无非是吉、凶、祸、福。歌则是对诀的注解。我敢说,所有的江湖人士都声称自己根据《麻衣相法》替人看相,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运用《麻衣相法》做生意。死守住这本书上的教条,连一个生意也做不成。譬如说,在《麻衣相法》上,无论男女,凡眼衷囊的痣,除男性右眼角下主吉外,其余都是凶痣。女子泪囊下的痣,既好淫又克夫克子。相士若遇上这样的女顾客,按《麻衣相法》直言谈相,非挨打不可。再如面相中的形,女子颧骨高主凶,歌曰:“女子颧骨高,杀夫不用刀。”向具有此相的女顾客背这首歌,不是当面骂人吗?事实上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一派胡言。
今天医学发达,美容手术可以任意改变人的面容,这等于宣判相法的破产。
江湖上“金”行拜师,用在《麻衣相法》上的功夫是很少的,只要分清面部几个主要部分,识别手上的几道主要纹理就可以了。如眉弓以上为上亭,鼻翼以上为中亭,下巴以上为下亭。面部上为南岳,鼻为中岳、左东岳、右西岳、下为北岳。其实任何分法都毫无意义,意在给求相人造成神秘感,利用人们容易对不懂的东西产生崇拜的心态。
“金”行的师傅一开始教徒弟背“条赋”,就像做生意一样,“条赋”背得越多,本钱越大。那么,“条赋”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半文半白的赞美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奉承话,模棱两可的判断语。例如“眉主兄弟分短长,三四为多数你强。眉梢不齐克父母,眉亮父母乐高堂”。像这样的条赋,对什么人都适用,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差。所以我说江湖“金”行的“条赋”是资本。资本要产生利润,还要善于经营。在江湖上,相士对条赋的灵活运用,随机应变,在江湖“春典”中叫“法”。
没有资本,再会经营也做不成生意;光有资本,不会经营也赚不到钱。这就是“条赋”与“法”的关系。比较起来,法比条赋更为重要。善于经营的人,靠小本钱也能发大财。
江湖“金”行中的“法”,是几代相士经验的积累。但经验毕竟是经验,一定要在实践中运用才会实现价值。所谓“法外之法”、“无法之法”、“法无定法”,这些都是相士在实践中的创造。实践,在相业中叫“术”。
下面我就谈谈“金”行中的“法”和“术”的问题。


<font face="Arial, Helvetica, sans-serif"><font style="font-size:16px">“神算子”说,相业中最重要的是“摸簧”。吃不准时,则“打草惊蛇”。一个穿着时髦、手戴大方金戒指的中年人从他面前走过,他立即写一纸条:“外局阴气重,少遇。”给那男子,岂料那人正遇上男女关系纠葛。又一30 岁女子主动求相,“神算子”劈头就说,“你家有人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女子顿时泪下。
四、相士的“法”和“术”
在南京的十几个相面人,只有少数几个以前做过“小口金”,也就是驯鸟衔牌算命。大多数几乎是“空子”,对“金”行中的“法”一窍不通,赚不到什么钱,仅仅“饱坑”而已(江湖上仅够糊口叫“饱坑”),比讨饭强不了多少。为首那个姓刘的,我原估计他有30几岁,一问才25岁,资格很嫩,在江湖上还只能算是“雏子”。这个人懂一些江湖“春典”,但再往深处谈也就哑了。此人生性好强,根本没有经过生活磨练,经常不懂装懂,从他嘴里谈出来的不少江湖上的事,都是胡编的,漏洞百出。他经常去我家走动,常许诺下次来南京一定带一个百年何首乌给我补身子。他见我满头白发,说是只要吃了那个百年何首乌,白发立刻变黑。其实我向来不吃补药,根本不相信什么何首乌能治白发,虽然药典里这么写,广告上这么说,一些大演员赌咒发誓在电视里下保证。那些话就像台词,是照本宣读的。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舍得出大价钱,叫这些人说什么话都成。我唯恐姓刘的真的拿来一个何首乌,说是花了大价钱替我买的,敲我一笔。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
他似乎已经觉察出我的顾虑,再三声明何首乌是他家后院长的,不要钱送给我。
当他知道我喜欢吃狗肉,又表示下次替我捎一条全黑狗的肉,一根杂色毛都没有,不但肉味鲜美,而且能治白发。总之,他盯准了我头上的白发,就像相面时摸到“簧”了,想在这一点上“暴响”。我不得不告诉他,我喜欢白发,四十几岁就盼了,盼了十年才盼到,要是不喜欢,只要五角钱就能变黑,现在白变黑简单,黑要变白倒不容易,得下大本钱。交往得多了,我才发觉,姓刘的是对我的烟卷感兴趣,他瘾很大,抽的又都是劣质烟。我招待他的烟档次比较高。当时名烟的价格没有放开,我通过关系买的名烟,只有市场价格的五分之一。现在不行了,一包中华牌在哪儿买也不会少于10 元,远不是我辈所能享受的。
姓刘的知道我对江湖了解得比较深,也就不敢乱吹了。从他口中得知,他父亲早在“文化大革命”中就不干这一行了,这几年听说江湖上又活络了,想出来走走,但身体又不好,中风后步履艰难,口齿又不清。他大儿子为人老实,不是吃江湖饭的材料,把希望全放在这个小儿子身上。姓刘的跟父亲学了不久,就急着出来做生意,临时还拉上几个同村的青年人,由他传授,反正也不想发财,图个热闹。就这样越滚人数越多,现在已经形成了十几个人的相面队伍,得到的钱放在一起开支,实在混不下去就讨饭。可怜!这真是一群江湖相士中的丐帮。
我曾经帮过这批人一次忙。有两个小流氓要他们每天孝敬10元钱,不然就打他们。他们十几个当然打得赢那两个人,但又怕把事情闹大,弄到公安机关去,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我认识那条路上的巡警,是位文学爱好者,叫我老师。我一告诉他,他就猜出是哪两个小流氓,答应把那两个人叫来教训几句。事后姓刘的告诉我,两个小流氓再没去找过碴,有时遇上了还很客气。为此,他很感激我,说是一定要介绍一位江湖高手给我。他说,他有个小师叔叫李明堂,自称“神算子”,“法术”很高,生意也做得“火”,一天能赚到“台台烂头”。
“烂头”是指钱,“台”是指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江湖上叫“溜、月、望、泽、中、神、西、张、矣、台。”那么“台台”是多少钱呢?
行话里好像没有这个说法。
江湖行话的数字,和很多其它职业的行语一样,理发业的数字行语和“春典”完全相同。可是“台台”是指多少呢?凡我熟悉的职业行话中,都没有这个说法。终于被我悟出来了。我问姓刘的:“你小师叔一天能赚100元?”他点点头。
真是个“空子”!他跟父亲学“春典”,大概就学到十,再往上数他就没有学到了。江湖上称十为“台”,但二十就不说“月台”,而说“月句”;一百又不说“台句”,更不叫“台台”。这等于说“十个十”,多别扭!应该叫“溜方”。我告诉他,江湖上叫“十、百、千、万”为“句、方、撇、草”。他连连点头称是,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怕几天后又全忘了。他似乎也摸透了我与他交往的用意,想了解江湖,所以再三表示,一定把他小师叔介绍给我。说老实话,由于他的水平,使我对他那位小师叔也不寄厚望。
当时,我正在争分夺秒地完成一部学术著作,不得不抱歉地向他提出,希望今后来玩先用电话预约。对这一点他倒是严格遵守的,后来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推托没空,希望改日。几次改日,他也就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
过了一阵,我几乎把他忘了。大约一年以后,他又使我记起了他,既不是送来了百年的何首乌,也不是捎来了黑狗肉,而是他小师叔“神算子”登上门来拜访我。
“神算子”看上去像位60上下的农民,显得朴实憨厚。他自报是74岁。对相士的自报年龄是信不得的,往往是报多不报少。其中缘由我后面会谈到。但是在谈吐上像是有相当文化修养。据他说,早在50年代就不吃江湖饭了,“世上是非多,江湖风浪大。我一生谨慎,怕翻船,趁早洗手。”遣词用语容量很大,这几句话似乎把脱离江湖的原因说清楚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你细心体会全明白,认真追究又什么也得不到,典型的相士语言。他说完哈哈大笑,这笑声既冲淡了刚才一席话中的严肃,又强化了要表达的本意。他说离开江湖后先种了几年田,后来到小学去当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后又被公社调到中学教历史。60岁一到就主动办了退休手续,但还是留恋江湖生活。他还活用了一个典故,说自己是“身在魏阙,心系江湖”,说得很随便,丝毫没流露卖弄。想不到那位末流相士,还真有这样一位师叔。
“神算子”说他根本不是那个姓刘的师叔,只是住在相邻的两个乡。姓刘的父亲以前是“小口金”,他是麻衣,两个行当,但彼此认识。“小口金”在相士中地位从来就是最低的,而麻衣则高得多。
“神算子”衣著平常,但干净合体,烟抽的档次很高,已经不是我当时的消费水平。他坐了一会就主动提出由他做东,请我到馆子里“上坑”(吃饭)。我当时身上没有足够的钱,当然不会让一位初见面的人请客。我留他在我这吃便饭,他怎么也不肯。临告辞的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双手奉到我面前。原来是我前几年写的一本学术著作,书店已没有卖的了,不知他是怎样买到的。他连赞“朝夕拜读,得益匪浅”,希望我签个名。这当然是捧我场。我有自知之明,他能硬着头皮将我那本书读完就算有耐心了。
我到“神算子”下榻的旅社去回访过,他一个人住单间,每天租金15元。像他那气派,每天没有30元打发不了。我们在交谈时,集中讨论了相面中的“法术”问题。
在此之前,我从有关书籍上,曾抄录过不少相面的“法术”,给他看后,他说:“虚多实少,用得上的一个字也没有。”他认为,“相经”方面的书籍很多,“法术”从未形成过文字,都是师傅耳提面授。因为“相经”能讲得清,哪个条纹说明什么,哪颗痣说明什么。这些死条文让人人都知道,反而对相业有好处,正好可以利用他懂的那点东西取得信任。他认为“法”其实是技巧的要点,很少形成过文字,局外人看不懂。当然,可以加注解,但一注就注死了,在行业实践中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你抄的这段所谓的相法中说‘见人先观来意,开口切莫犹豫’。怎么知道对方的来意?这就无法说清楚了。摸不清来意,‘开口切莫犹豫’就成了空话。不知底就卖弄,非坏事不可。譬如来一个戴孝的30上下的妇女,这样特征算明显了吧?你能断定她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妈?还是死了丈夫?她最关心的事是什么?你可以分析出一百种可能,写成厚厚一本书,而实际上她的真实情况是第一百零一种。所以说‘法’可以形成文字,而且不复杂,但无实用价值;而‘术’根本无法形成文字,它是变化不定的。”
“神算子”又指着我笔记中的一段话说:“‘十千九成,十隆十成’。千是恐吓,隆是赞美。你必需摸到‘簧’,确切把握了对方的底细才能恐吓。
“如果摸不到‘簧’,就只能说奉承话,但奉承多了也会坏事,对方急于问你事,没有耐心听闲话。”
在“神算子”看来,相业中最重要的是“摸簧”,摸到“簧”百卖百响。而所谓“摸簧”,就是相士在短时间内晓得对方的主要情况。这主要靠社会经验和观察力,其次是设法让对方自我暴露。据“神算子”说,一个有经验的相士,光凭直觉,基本上能掌握对方的身分和心态。他笑着说:“也有例外,像您求相,没开口之前我会以为你是退休的八级工,不会把你当高级知识分子。不过一开口说话就知道估计错了。”对“神算子”所说的“直觉”,我是相信的。美国鲁道夫·阿恩海姆写过一本书叫《视觉思维》,认为人在视觉的瞬间能够调动起一切经验,对事物做出正确判断。
那么,遇到“吃不准”怎么办呢?在相法上要相士搬兵马围困,也就是设置一个漫无边际的语言窨,把对方置于其中,然后再缩小包围圈,逐步认识对象本身。当相士面对一位捉摸不定的求相人,可以先多看他几眼,可以开口说:“你天庭阴、地阁晴。天有阴晴,人有祸福。相书说天庭主酒色,地阁主财气。阴有阴的好处,久旱逢雨,以阴为贵。阳有阳的好处,久雨成涝,晴值千金。酒可以爽神健身,多则为害,酒后会生事,酒多能误事。财自然是人见人爱,毕竟是身外之物,会理财的人也散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气,是人的神,气足壮行,气多伤身。财足闲气少,看得穿就好。人穷是非多,容易生气。色,这东西学问大了,孟子说食色天也,没有色就不能传宗接代。色能丧家,色能破国。”像这样一席话,可以把任何类型的人都包括进来。相士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注意对方的表情,一旦与他有关,必然有所反应。如果对方家里有人生病,说到“天有阴晴,人有祸福”时就会有反应:是啊,阴阳不调才生病,到现在没有出过汗,可不是久旱盼雨。因为你没有很多座位,他只要对上号,就会自动入座。对方有男女关系也对,和妻子关系不好,阴阳不和嘛!有第三者介入更对,色能丧家嘛!这种设置包围圈的方法,在江湖上叫“打草惊蛇”,一旦对方有反应,就说明蛇随棍出。摸到簧就好办,一敲即应,十打十响,百千百成。
就是这样一个包围圈,“神算子”反复举出20 多种例子,整整说了一个上午,我录了两盘录音带,整理出三万字。全写出来于我无不利,反正以字数算稿费;于读者似无必要,只要懂得其关键就可以了,谁也不会照我这本书去替人相面。
当我刚想告辞回家吃中饭时。旅馆服务员已经把饭菜端来了。原来旅馆下面是饭店,“神算子”早安排好了。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吃过饭继续听他讲“相法”。
“围困”,是相士“摸簧”的一种方法,另外还有“偷天换日”、“暗渡陈仓”、“以李代桃”、“声东击西”等等。
一般情况下,凭经验就能知道对方的身分。一位退休工人求相,问自己的事很少,多半是为子女。子女可能有什么事呢?不外乎婚姻、升学就业等问题。这是按常理推断,万一对方体检查出早期癌症,在气色和外表上又看不出呢?为保险起见,不妨“声东击西”,以静观变。先看看他面相,再看看手相,这些都是装装样子,利用这个时间行兵布阵。一切判断虽然与“相经”无关系,但总要借钟馗打鬼。相书上说“左耳主弟兄,右耳主子女”。找不到一本相书有这么说过,而且“主弟兄”的“主”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按照需要可以任意解释。“阁下双耳如云,一心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望子成龙龙入海,望女成凤凤升空。你这个人心里装得多,病不在你身上你心疼,病在你自己身上反不在乎。明明只有八百斤力,偏偏要挑千斤重。”用这样一段话对付一位退休的老工人,可以稳操胜券。如果孩子考学校,龙入海,凤升空都是好话,而且升学有望。如果子女不学好也对,“病在子女身上”,但做老子的不放心——“心疼”。对方问父母的病也说得过去,“心里装得多”——想到父母。求相者本人有病,既然表面看不出,说明病症不重,所以说“病在身上不在乎”。
以上说的是对求相人大概情况的了解。在谈相过程中还会涉及到许多具体问题。说任何人“父在母先死”总是对的。父亲活着,母亲死了,对。母亲活着,父亲死了,也对,父亲在母亲先死嘛!父母双亡,也对,死时总有先后。父母双全也对,将来死时也一定有先后。
说一个人“走运做官不掌印,倒霉说话有人听”,不管这个人是什么身分都对。大官印章有秘书管。“不掌印”对小官就变成了有职无权,或者有权也不大。什么官也没有的人,不掌印意味着什么官也没有。“说话有人听”不用做任何解释,肯定对所有的人都适用,至少老婆孩子听。除非这个人是哑吧,不会说话。请注意,是听,不是服从,也不是同意。
对求相人做具体判断,最难的莫过于说出对方兄弟几人?姊妹几个?在不讲计划生育的时代,能有从一到十的幅度。相上在作出这个判断时要依靠“花点”。在一般情况下,可以说对方兄弟姊妹“一二不算少,三四不为多”。有时求相人会逼:“到底几个?”相士如果暴响,而围观的人又多,想使生意“火”起来,就会采取“审父及兄”的办法。也就是先设法了解他父母情况。如果这个人幼年丧父,自己又居长,那兄弟妹妹就不会多。要是这些“簧”一时摸不到,那就只好丢“花点”救驾了:“照你相上看,应该兄弟二人。”这里也还有一定幅度,加上他本人有二到三之间的不确定性。假如对方是独苗,或兄弟四人呢?这就非补“花点”不可!在作出对方是“兄弟二人”的判断后,要紧接着指出求相人脸上的某颗痣,没有痣任何一道纹也成,说:“就是你脸的这痣(或者纹),不然……”。下面的话不说下去,接着问他弟兄几人。如果正好是兄弟二人,这就响了!如果大大超过二个,预先丢的“花点”可以补:“此痣(或纹)生得光,兄弟全占光,就是这痣(或纹),又替你招来二个,所以你才兄弟四个。我刚才不是说了,相上是兄弟二个,这痣(或纹)招来二个。”如求相人是独苗,那就变成“此痣(或纹)生得凶,不克弟就克兄。相上是二个,又被你克去一个”。虽然“相经”上有兄弟线,姊妹纹,如果照书上下判断,十有八九出差错。所以江湖口诀有“经是源头嘴是河,法为根本术生财”。最有用的是法和术,经凭嘴说,想往哪说就往哪儿说。
“神算子”很健谈,整整跟我说了一天“金行”中的法和术。我看他非常诚恳,也就老实告诉他我可能写这方面的文章,如果泄密对他不利,我可以设法避开。他毫不在乎,叫我放心大胆写。他认为现在求相人大多数都知道相面是假的,有人是找相士商量商量,起参谋作用,有人只想宣泄心里的烦闷,有人想花几个钱得到点安慰,还有不少青年人为寻开心。他说自己行业相面,无非是劝善诫恶,替社会矛盾起个疏导调节作用。法国科学那么发达,每年求占个的人有几千万,美国前总统里根遇上大事还找相士商量。相士的价值,全在社会阅历广,社会经验丰富。
“神算子”认为,“金”行的“经”可见诸文字,“法”只能面授,而“术”又在实践中体现。他主动约我第二天看他做生意,体会一下“术”是怎么回事。。
我们相约第二天在离我家不远的中山桥下相会,“神算子”在墙上挂起“麻衣相法”四个字。他原有一张帆布折叠凳,临时又买了一张,供我坐。“神算子”以过往行人为对象,给我分析此人的职业、文化水平、性格等,假定像这样的人求相可能问什么事。眼看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做成一笔生意。总算来了一位50多岁的男子,问我们相个面多少钱?“神算子”指指招牌:“写的五块,随意,一时身上不便就交个朋友。”
“神算子”拉过那个人的手看了一会说:“我先送你几句话,你从小苦在心,长大苦断筋,老来刚享福,看,子孙纹上又分出一个岔。”就这几句话,说得来人连连点头,不一会已形成八九人的围观队伍。那个人已不等“神算子”在外围兜圈子,想直接“报簧”。“神算子”拦住他:“你先不用开口。我才说子孙纹生岔。什么岔呢?雾大难寻路,回头不见家户!”“对!对!可不是?儿子没有工作,这几年卖盐水鸭赚了点钱,讨了个老婆是个游魂。生个女儿丢给我们带,刚会走路,昨天在门口玩不见了。到处找不到。问儿子也不知道,媳妇三天没回过家,想问也问不到,急死人!”
“神算子”说:“你不用急,急也没用。两天后准回来!我不是说‘雾大不见家’呜?孩子想回来,找不到家,雾一退就回来了!”这笔生意一共花了十几分钟时间,老头给10块钱。“神算子”说声“贪财”,装进腰包。接着又有四个人求相,个个都夸说得对。等到一阵生意过后,“神算子”告诉我:“第一个求相人大拇指变形,肯定是学徒出身的手艺人。他父母肯定穷,但小孩子过惯穷日子也不觉苦,当学徒师傅管得严,所以我说他‘苦断筋’。现在已退休,肯定是很早进工厂了。这种人不讲计划生育,子女不会少,但现在都大了。所以说他‘刚享福’。一脸焦急相,这种老实人自己不会出什么问题,子女文化水平低,难免出点大事小事。我原以为可能是他儿子进公安局了,但又怕是生病。我说‘不见家’,把这些全管上了:进公安局回不了家,要是生病,‘家’字可以解释成‘佳’,就是病还没有好。病好了就不会来问我,也不会急成那样。偏偏他是问孙女走失,‘不见家’更对。”
我问“神算子”:“你怎么知道不出两天能找到?”
“神算子”笑了:“他花了钱,总要宽宽他心。就是急出病也于事无补。
我估计是他媳妇带走的,原来是想买点东西给女儿吃,然后立刻送回来,临时遇上什么事走不开。‘游魂’,做事没头脑,十有八九是赌钱。”
“难道不会遇上拐子?”我向。
“可能性小。”“神算子”说:“现在拐子拐男孩多。”
我佩服神算子的推断能力,更佩服他对自己能力的信心。一个好的相士,这应该是必备的条件。
相面,好像有连锁性,有一个开头,头开得好,就会有人跟着求相。我问“神算子”,整天遇不到一个开头人怎么办?“神算子”说可以“抓点”。为表演“抓点”,他留神来往行人。有一个穿着很时髦,手上戴个大方金戒指的中年人,戒指至少有10 钱重。“神算子”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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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丌官宜嘉 发表于 2017-8-10 17:13:22 | 只看该作者
楼上的很有激情啊!
9#
巫马晓凡 发表于 2017-8-7 15:22:53 | 只看该作者
好多兽医在广场上义诊,楼主去看看吧!
8#
止戈流 发表于 2017-8-6 13:11:43 | 只看该作者
这一年啥事没干,光研究楼主的帖子了!
7#
haqqbkd6z3 发表于 2017-8-2 20:10: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也有有水平的!
6#
戎乐山 发表于 2017-7-31 17:16:26 | 只看该作者
以后就跟楼主混了!
5#
5rush 发表于 2017-7-31 08:03:15 | 只看该作者
楼上的别说的那么悲观好吧!
地板
丝袜 发表于 2017-7-23 04:18:00 | 只看该作者
楼主很有艺术范!
板凳
冷云6354 发表于 2017-7-20 20:53:24 | 只看该作者
看了这么多帖子,第一次看看到这么有内涵的!
沙发
法崇 发表于 2017-7-16 19:15:48 | 只看该作者
不错——,支持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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