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刘衍文
[导读]除墨家外,诸子百家大致都信天命,有相信命运不可移易的,也有相信命运能够改变的。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能够预知吗?
寄庐志疑·命理丛谈(一)
除墨家外,诸子百家大致都信天命,有相信命运不可移易的,也有相信命运能够改变的。
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能够预知吗?
放眼宇宙,宏观世界似乎是宿命的、注定的,能够掐指而算,我们从星球现在的位置可以预告它们将来会到达哪里。但微观世界却有所谓的“不确定原理”,动量和位置、能量等均不能同时测准。那么我们人呢?人介乎宏观与微观之间,其命运到底是可测还是不可测的呢?
问题是复杂的。人的命运,有时可以逆料,有时却不可。言其可料,西哲尝云:“性格即是命运。”此话具有局部的真理性,中国古人早就根据性格来推测人的命运了。例如:
战国时,盆成括出仕齐国,孟子听到这个消息,就说:“死矣盆成括!”后来盆成括果然被杀,孟子的门人就问老师:“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孟子·尽心下》)
三国时,隐士孙登就对嵇康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后来嵇康果然为司马昭所杀(《晋书·孙登传》)。
其实,除了性格的因素以外,二人的悲剧性结局尚与言论自由度与刑法有关,这倒无关于专制还是民主,因为即使在民主制度下,依然有屈死之魂,苏格拉底就是一个例子,关键在于有没有刑律的宽松和对言论的宽容。
说得再全面一点,应该是时代、遭际、性格和教养的合力造成了一个人的命运。
《三国演义》里有一个故事,尽管是虚构的,却足以说明问题。
赤壁之战,曹操战败逃归,诸葛亮算出他必然要走华容道,派关羽去把守。因为“夜观乾象,操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命令下达后,关羽不禁疑惑:“若曹操不从那条路上来,如何?”诸葛亮教他“可于华容小路高山之处,堆积柴草,放起一把火烟,引曹操来”。关羽更加不解,问:“曹操望见烟,知有埋伏,如何肯来?”诸葛亮笑道:“岂不闻兵法‘虚虚实实’之论?操虽能用兵,只此可以瞒过他也。他见烟起,将谓虚张声势,必然投这条路来。”(第四十九回)结果正如诸葛亮所料:
正行时,军士禀曰:“前面有两条路,请问丞相从那条路去?”操问:“那条路近?”军士曰:“大路稍平,却远五十馀里。小路投华容道,却近五十馀里;只是地窄路险,坑坎难行。”操令人上山观望,回报:“小路山边有数处烟起;大路并无动静。”操教前军便走华容道小路。诸将曰:“烽烟起处,必有军马,何故反走这条路?”操曰:“岂不闻兵书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多谋,故使人于山僻烧烟,使我军不敢从这条山路走,他却伏兵于大路等着。吾料已定,偏不教中他计!”诸将皆曰:“丞相妙算,人不可及。”遂勒兵走华容道。
在三岔路口,曹操分明有两种选择,一条“并无动静”的大路,一条“数处烟起”的小道,但曹操的性格、经验、修养和见识,这一切都“怂恿”和“诱使”他弃“阳关”而取“羊肠”。是的,前面的确横着两条道路,但对曹操来说,只存在着一条。即使前有岔道多多,他的选择也并无二致。当我们在人生的歧路上似乎面临选择时,实际上却别无选择,我们的性格、经验、修养和见识把我们推向冥冥中早已注定的道路。杨朱见歧路而泣,“为其可以南、可以北”(《淮南子·说林训》),但他最终总要踏上一条道路,而这条道路肯定是根据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宗旨选定的。
不过,虽然可以从时代、遭际、性格和教养大致推测一个人的命运,但一些傥来的祸福却非意料所及。
《庄子·达生》记了两个人的遭遇:一个是鲁国的单豹,他善于养生,“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一个是张毅,无论对阔人还是穷汉,他都乐于交往,活脱一个“好好先生”!但“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飞来横祸和突发疾病,都是他们本人或旁观者事先意想不到的。
正因为人智之所不能料者太多,于是人们便乞灵于术数。最早的前知之术当是占卜,用来预测将来之事的吉凶祸福,此术就我国来说至迟在商代已经出现,用的是甲骨,称之为“卜”;到周代演变成用蓍草,称之为“筮”。后世嫌其不验,迭有创新,大六壬、奇门遁甲、太乙数三式应运而生,以满足人们预知未来的需要,今日犹流行于世。推测个人命运的术数,则有春秋时代“发明”的相术,根据的是人的容貌和骨格。至于依据人的生辰来推算穷通的术数,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五星之术,一种是子平之术。前者大约起于后汉,王充《论衡·命义》中曾有提及。苏东坡尝言:“退之(韩愈)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东坡志林》卷一)谈的当是五星之术的推算。宋代方起的紫微斗数似为五星术的别支分派,今台湾操其术者甚多。后者则出现较晚,大约滥觞于南北朝,《北齐书·方技传》有术士魏宁以人出生年月推算禄命的记载;发展于唐代,韩愈《唐故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记李虚中“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成熟于五代,据《四库》馆臣所考,以人所生年月日时的干支(亦作“幹枝”,年月日时各有干支,合成“八字”,或称“四柱”)来推算命运,起于其时的徐子平。“子平之术”且后来居上,至今两岸三地,街头巷尾,特别在寺庙门前,常有人以此术招徕顾客。港澳台则公开行术,大陆则屡禁不止。我少时好奇,亦曾加以研习。
先秦诸子中,只有墨子明诏大号不信宿命,撰有《非命》三篇,但并没有作学理上的批驳,只是从功利的角度出发,认为人信命后就会一切委之命运,不复努力(唐代韩愈攘斥佛老,也从功利着眼,辩论方式颇为相似)。其实墨翟先生未免多虑,不论学派还是个人,信奉宿命论并不会妨碍其奋发有为和积极进取。
除墨家外,诸子百家大致都信天命,有相信命运不可移易的,也有相信命运能够改变的。
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子夏则曾引“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语来劝慰他人,有人说这话就是他从孔子那里听来的(《论语·颜渊》)。庄子也赞成人生有命,其《大宗师》篇假托子桑之言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列子·力命》则假托“力”与“命”的对话,否定了“力”的作用,将寿夭、穷达、贵贱、贫富都归因于“命”,而“命”也只能顺其自然,没有予夺之权。《列子》是晋代的伪书,而其先则东汉的王充,其后则梁代的刘孝标,都秉持同一观点,也就是说,赞成命运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
王充《论衡·命禄篇》云:
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圣贤及下愚,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
刘孝标《辨命论》云:
化而不易则谓之命。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于冥兆,终然不变。鬼神莫能预,圣哲不能谋。触山之力无以抗,倒日之诚弗能感。短则不可缓之于寸阴,长则不可急之于箭漏。至德未能踰,上智所不免。(《文选》卷五四)
孟子则并不抹煞人的努力,虽曾感叹道:“莫非命也,顺受其正。”但接着又说:“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危墙)之下。”(《孟子·尽心上》)主张命运尚可由人自己予以调整。荀子提倡“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则更彰显出主体性的豪迈。《周易·文言》则明言:“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虽似描述之言,却向人们暗示了一条改变命运的途径。
常人则往往将顺利归功于自己的能力,将困顿归咎于命运的不公。这种心理,与将成功归因于自己的智商和努力,不感激他人的提携和帮助;将失败归咎于他人的压制和阻挠,而不检讨自己的误判与蛮干,其逻辑是完全一致的。项羽相信自己的拔山之力、盖世之气,年轻时看到秦始皇出巡的盛况,忍不住野心勃勃地说:“彼可取而代也!”待至兵败乌江,却对部下自我辩护说:“天亡我,非战之罪也。”我想他在巨鹿之战之后、灭秦入关之时,一定顾盼自雄,绝不会说出“此天佑我,非我之能也”这样的话来。
但大诗人白居易则不然,他把自己的成功也看成命运的眷顾。在《与杨虞卿书》中,他说:
凡人情,通达则谓由人,穷塞而后信命,仆则不然。十年前,以固陋之姿、琐劣之艺,与敏手利足者齐驱, 岂合有所获哉?然而求名而得名, 求禄而得禄,人皆以为能,仆独以为命。命通则事偶,事偶则幸来。幸之来尚归之于命,不幸之来也, 舍命复何归哉? 所以上不怨天, 下不尤人者,实如此也。(《白氏长庆集》卷四四)
不过,一个活生生的人,自觉有“主观能动性”,总不甘心于听从命运的摆布,但奋斗的结果又往往使人失望,面对茫茫前路,心下未免惘然,不知何处可以着力。佛教传入以后,人们似乎找到了希望,印度的因果报应之谈与中国固有的福善祸淫之说一拍即合,出现了许多行善而得善果、作恶而获恶报的故事。于是就有人想出了施恩望报、行善求福的“改命”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