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武术
所谓“武”，从止从戈。从字面上看，一般人都会以为止戈就是停止争战的意思。不过恰恰相反，这里的“止戈”，是举戈行进的形象，准备战斗的意思。所谓“术”，就是技艺、方法的意思。所以合起来，“武术”，含蓄地说，就是战斗的方法，直接一点，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杀人术。对敌人的身体有效地实施伤害，这是传统武术的本质。明白了这一点，才能对传统武术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中国和外国的都一样。这和现代的体育竞技武术、表演武术、健身武术等等有着很大的区别。说到中国武术，很多人就会想到少林拳、太极拳之类。其实，通常所说“拳法”，或者说徒手搏击的技术，在中国古代大概是摆不上台面的。我所知道最早的关于武术的描写，是“越女剑”的故事。金庸先生固然妙笔生花，《吴越春秋》中的文言读起来已让人拍案叫绝。越女论道：“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逸，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气候，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为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结束，不及法禁，纵横顺逆，直复不闻，斯逆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这是讲的剑法，不是拳法。不过其中道理，却是一致的。中原逐鹿的历史，到了越女的时代，已有千年。杀人的技术，古往今来并无不同。
明代的大将戚继光，带领着戚家军长年征战，深通兵法武艺。他写了一本书，叫做《纪效新书》，记录作战的方法。其中有一章讲的是拳法，放在了全书最末的位置。书中说，“拳法似无预于大战之技，然活动手足，惯勤肢体，此为初学入艺之门也。”作为带兵打仗的将领，戚继光十分清楚拳法的有限用途，充其量也就是强身健体。这也很容易理解，用兵器杀人容易。用拳头打虎是英雄，用刀箭杀老虎就是普通猎户了。现代战场上，也是一样。什么硬功，什么徒手碎砖之类，古人都看不上眼，今人更不必念念不忘。
明白了武术是杀人术，就能明白传统武术和现代竞技武术的区别。后者有规则，前者没有。后者的目标是得分取胜，前者则是生死存亡。很多自由搏击的爱好者，也许大多是叶公，都不太明白规则的重要，动不动就以MMA（Mixed Martial Arts）比赛里没有见到中国武术为理由妄自菲薄。其实大可不必。MMA规则虽然少，但都是一些很重要的限制，其目的是保护运动员不受严重伤害。很明显，这和传统武术的本质是背道而驰的。在MMA比赛中胜出，不见得就比对手更懂得武术。
我们可以看看YouTube上可以看到的两场经典比赛。比赛双方一边是柔道高手吉田秀彦（Hidehiko Yoshida），一方是巴西格雷西柔术高手罗伊斯格雷西（Royce Gracie）。第一场中，双方约定的规则和柔道比赛接近。比如，双方不得拳打脚踢，只能摔、拿，而且双方必须穿着柔道服。这场比赛中吉田秀彦占有明显优势。最后吉田秀彦将胸口压在格雷西头上，使得裁判认定格雷西因窒息而失去知觉而终止了比赛。在第二场比赛中，双方约定的规则更接近UFC的规则，允许拳打脚踢，而且不必穿着柔道服。双方都戴着拳套，吉田秀彦仍然身着道服，而格雷西则赤着上身。开场不久，吉田秀彦被踢中档部，使比赛一度中断。比赛重新开始后不久，格雷西开始占了绝对上风，吉田秀彦只能趴在地上，抱成一团，毫无反击之力。但由于规定的10分钟内格雷西未能让吉田认输或失去知觉，最后只能以和局做罢。
在这两场比赛中，可以看出几件很有意思的事。首先，在第一场比赛中，吉田秀彦之所以能让对方窒息，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自己身上厚重的柔道服可以盖住对方的口鼻。如果没有上衣，这个动作就有相当的难度。如果没有规则限制，还得担心对手是否会用牙齿。第二，由于现代柔道比赛中取消了当身技（即拳打脚踢），吉田秀彦明显对自己的要害部位疏于保护而在第二场比赛开始就受伤。如果没有规则保护，吉田已经输了。第三，在第二场中可以看到吉田秀彦多次抓住对方的裤脚不放。这是由于柔道技术中很多都依靠抓衣服来控制对手。在正常的柔道比赛中，我们可以经常看到对方互相抓住对方的衣领、袖子、腰带等处。在这场比赛中格雷西没有上衣，所以吉田秀彦只能抓裤脚了。格雷西没穿上衣是聪明的，但不知道他是否后悔没有干脆只穿短裤。最后，当吉田秀彦处于下风时，摆出一个乌龟式，双手抱头，缩成一团。这时，如果没有规则限制，对方可以用脚踩踏其后脑、后腰，或用手肘向下重击后脑或脊柱，这样吉田不死也得受重伤。只可惜这些都是规则所禁止的，所以格雷西基本上是干瞪眼，只能骑在对方身上用拳打击对方头部侧面和肋部，虽然占尽上风却无法赢得比赛。
虽然这两场比赛只是个例，但是如果不带偏见的话，还可应该看得出，无论是柔道、巴西柔术、MMA，还是其它什么比赛，规则就是一切，规则决定技术。为什么在美国UFC比赛中巴西柔术横行？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UFC规则上偏向格雷西家族的巴西柔术。UFC规则虽然少，也有31种犯规动作。有人可能以为既然是MMA，那么其它竞技武术比赛中可以用的招这里都可以用。这就大错特错。比如说，UFC禁止用肘尖向下打击的动作，这在泰拳里是很常见的。UFC也禁止把对手举起来之后头向下砸，这在职业摔角中是允许的。UFC还禁止抓短裤和拳套，而抓衣服在柔道、摔跤比赛中都是允许的。
至于和没有规则的传统武术相比，UFC的限制就更多了。有的人不理解，说难道传统武术练的都是插眼踢档？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是这样。因为武术就是杀人术、伤人术。最有效的伤害对方的方式，自然就是最好的技术。古人有歌决说：“上打咽喉下打阴，左右两肋并中心，上鼻下臁并封眼，脑后一击要人魂”。一共八个要害之处，其中五个在我所知的所有竞技比赛中都是禁招。现在能够大范围公开教学的武术，都是我称为“表演武术”或“健身武术”的东西，自然把很多危险的招式去掉或改变了。尽管如此，这些表演武术和健身武术还是很难摆脱传统武术的本质。
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应该算得上是普及最广、习者最众的健身武术了。起式之后的第一式是野马分鬃，就是先双手在身前作抱球状，右手上左手下，然后左脚向左开步，重心向左移的同时身体向左转，同时右手向下移至胯旁，左手向上挥出大概齐胸高。既没有插眼，也没有踢档，但是还是很危险。且看其用法的一种：敌右拳向我头部或胸部打来，我起右手格挡，小臂外侧与敌右手外侧相接。我随即向右转身，右手顺势控制住敌右手腕部，同时上左步，左手置于右手下、胸腹前（这是抱球）。这时我左腿、左胯在敌后方。我右手顺敌势向下拉扯敌右手，左手由敌右肋下向敌头面穿出，同时迅速向左转身将对方摔出。这招若使得好了，对方必然后脑着地，非死即伤。
这招不光太极拳有，其它很多流派的拳术都有，算得上是很常见了。但在UFC里面就不好用。为什么呢？当我用右手拉扯敌右手时，很难不抓到对方拳套，犯规。左手向上穿出时，隐含着攻击对方咽喉，又是犯规。把对方摔出时如让对方后脑着地，是犯规。如果不让对方后脑着地，地上是软的，没效果，如果没有后继招式，用了也白用。但对方倒地之后又不能踩踏，要继续进攻，只能做地面缠斗，于是善于地面缠斗巴西柔术就出场了。
古代的杀人术，到了现代应该怎么办？这是很多人都考虑过的问题。对于柔道创始人嘉纳治五郎来说，解决的方法，是把武术变成体育，把搏斗变成竞技。现代泰拳、跆拳道，以及中国的散打，走的都是这条路。而另一种方法，是把武术变成体操表演。中国的各种所谓武术比赛，大都是走的这条路。也有人把武术变成健身操，比如二十四式太极拳，各种武术健身操，甚至瑜伽，都是走的这条路。还有一种思路，就是把杀人术变成防身自卫术，叶问传授的咏春拳，走的就是这条路。当然，依照传统的教法和练法来传授传统武术的人也不在少数。
无论如何，传统武术在现代社会作用有限，对于大多数人只是强身健体，少数人可能借此自卫防身、或是制服凶徒。竞技武术和表演武术有其特有的价值，也将会存在下去。认为某某武术不如某某武术，只是井底之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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