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子 发表于 2017-6-22 13:54:24

让二战美军魂牵梦绕的“东京玫瑰”,究竟是谁?

塞壬(Siren)是希腊神话中的女海妖,流传下来的各种版本里有人首鸟身,鸟首人身,人首鱼身几种外形;其歌声具有致命诱惑,听闻歌声的人无不意乱情迷,狂躁跳海或驱船撞礁。根据荷马史诗《奥德赛》第十二卷里的描述,“她们迷惑所有行船过路的凡人;聆听塞壬的歌声,便不会有回家的机会,不能给站等的妻儿送去欢爱。塞壬的歌声,优美的旋律,会把他引入迷津。”




  油画:尤利西斯和塞壬 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91

  蛊惑人心的靡靡之音,现实世界中或许少有人耳闻,然而经历过太平洋战争的美国水兵们未必这样觉得,至少在他们漂泊海上等待作战的时间里,确实通过倾听电波经历过身心难忘的荡漾。他们把传来的美妙女声起了一个颇具意象的名字—“东京玫瑰”。

  二战中,日本曾通过由邮政省、内务省、文部省及军方代表组建的”广播协会",经营起对英美盟军的心理战,以图瓦解同盟国民心,打击盟军士气。心理战自古有之,《孙子兵法》中,“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广播心理战,希特勒算是鼻祖。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曾将世界划分成6个广播区,根据不同国家人民的政治心理特点,用不同的语言进行24小时不掉线洗脑。但是旗下的“哈哈爵士”也好,“大西洋德语广播”也罢,留下的影响力都抵不过"东京玫瑰"。




  被扔在太平洋的群岛上作战应该是美国士兵们一生的噩梦:瓜达尔卡纳尔岛的地震摇摇晃晃、硫磺岛的火山滋滋作响、布干维尔岛上的沼泽刚吞噬掉前排部队,连尸骨都未留下、一场脑膜炎又代替敌军提前击垮了圣克鲁斯岛上一整队的工程兵,更不用提作战时还要忍受的湿热天气、歇斯底里的降雨量与热带季风。麦克阿瑟将军早就带着妻儿离开这片丛林了,驻守在滩头的前哨部队跟弃儿无异,在这里他们被天气折磨,耳中是军舰上单调刺耳的广播,随时拉响的警报,眼中是烈日灼烧下的无边海水和空档荒凉的兵营,还有那些完全丧失心智的"日本佬"。

  在这样的一片人间地狱中,突然海上电波里传来一个叫“零点时刻(Zero Hour)”的节目,熟悉的旋律带着大兵们回到温暖的童年小径。久未闻的甜绵女声勾起的不仅是乡愁,也许还有对女性温柔怀抱的思念。这些来自日本东京电台的女播音员们,精心挑选美国的乡村民谣,说着标准的American Slang,再隔空放两句让大兵们心痒的话,牵引他们的状态从战争中掉线。比如东京玫瑰的有一段播音就是:

  “在太平洋前线作战的孤儿们,你们好!打得怎么样?安妮在度过愉快的周末后再次准时向你们播音。今晚为你们播放的是著名歌星邦妮·巴克演唱的《我无力抵抗》,你们是不是有同感,太平洋群岛上徘徊的傻瓜……”

  塞壬的歌声危险,声音却似天籁,英雄尤利西斯宁愿将自己绑在船头的桅杆上也不愿以蜡封耳错过这场盛宴,太平洋海上的水兵们又怎么能轻易割舍?更何况"东京玫瑰"的女声给美军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慰籍,成就了他们的一段美好回忆。在二战最后的阶段,甚至有美军将攻克东京去一睹"东京玫瑰"的芳容,作为坚持战斗的强心剂。而在战争结束后多年,仍有退役老兵对那些海上飘来的电波念念不忘。




  唯一承认是“东京玫瑰”的户粟郁子

  “东京玫瑰”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并不存在,它是一个由一群Nisei女播音员组成的复合体。二战后,麦克阿瑟将军进入东京开始清算二战中的"第五纵队"。在"东京玫瑰"的问题上,美国政府最终认定了其中一名叫"户粟郁子"的女性。作为一个典型的Nisei,纵观她的一生,也可以窥探到二战夹缝中Nisei们的人生窘境。

  两头兽的Dilemma

  Nisei是北美、南美和澳洲的英语国家中,对移民美国第二代日裔的称谓。按照日语中一、二、三的发音“ichi,ni,san”,一代,二代,三代也分别被称作“Issei,Nisei,Sansei”。其中Issei作为第一代的美国移民,一般定义是在日本出生,“1924年日本移民法”颁布以前来美国定居的人,如户粟郁子的父母。而户粟郁子作为Nisei二世主,本人于1916年7月4日出生于加利福利亚州洛杉矶,25岁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动物学本科。若干年后,她的经历以及她毕业的学校还被美国人编进一首指责东京玫瑰的歌里传唱。

  户粟郁子的父辈之所以有机会进入美国,是由于夏威夷种植业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而早先入驻的华人人数暴涨让当地人心生恐惧,于是美国在1882年颁布“排华法案”后,开始引入日本移民。但讽刺的是,没多久疯狂的排日运动也开始兴起。户粟郁子三岁的时候,加州政府颁布法令禁止亚洲人尤其是日本人拥有土地,13岁那年,这个法案更为严苛,规定Issei“获得,占有,享受,使用,耕种,暂时占用及转让不动产”均是违法。户粟郁子八岁的时候,美国参议院干脆颁布了移民法案,禁止日裔和其他亚裔,以及其妻子、子女进入美国。

  如果移民法案早些年颁布,户粟郁子一代中的大多数人或许还没有问世的机会。要知道1900年时美国日裔的男女比例为24:1。得益于1907年美国对日裔政策的短暂开放,日本的“照片新娘”蜂涌美国,两性比才在1920年平衡到了189:100。




  1907年至1924年间,有许多年轻的日本女性远渡重洋到夏威夷,嫁给通过照片和信件结识的丈夫。这群姑娘被称为“照片新娘”,图为电影《照片新娘》海报

  这些“婴儿潮”中落地生根的日裔与父辈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了美国的公民权。说着纯正美语、在棒球场欢呼、互赠圣诞节礼物、加入高校的社团、向向星条旗宣誓...在山姆大叔怀抱下长大的Nisei们,在内心深处都认同美国的价值观以及自己的美国身份。

  但是其他人不这么认为。一是他们的父辈:Issei一代为美利坚流血流汗,建造矿场铁路,却没有公民身份,也不能拥有土地;他们游离在社会边缘阶层,抱团生活在相对隔绝的日本社区,对日本有依赖与怀念。维持日本的传统生活方式、为天皇高呼万岁、用日本等级观念来约束后代行为,是他们自然的选择——由此必然与坚守美国梦的Nisei们冲突不断,如果要选出历史上代沟最深的两代人,Issei一定会携手Nisei上榜。1930年的宗教调查结果显示,75%的Issei是佛教徒,而超过一半以上的Nisei是基督教徒;Issei基本只说日语,而Nisei的英语远远比日语熟练的多。最焦点的矛盾是在谈论到政治话题时,一家人经常激烈争论,甚至兵戎相见。

  另一方面,美国的其他公民也对Nisei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把这些肤色不一样的家伙赶出国境。美国社会歧视性地称呼包括Nisei在内的亚裔们为“黄祸”——白人理发师拒绝为他们理发,公车巴士拒绝为他们停下,在学校遭遇欺凌以及公司受到排挤歧视是家常便饭。仅从就业来看,1940年洛杉矶只有5%的Nisei被白人企业雇用,其余的人即使手握大学文凭,也只能面对黯淡的前途,在一些街角的日本商店、洗衣店、家庭旅店寻得一份糊口的工作。

  这样的处境下,Issei一代不断给Nisei施压,要求其返回日本寻找机会或是加入日本国籍。在1940年,全美约50%的Nisei都入了日本籍,但是那些回到日本的年轻一代中,很快又有很多人折返回来,因为发现日本人讨厌他们身上的美国做派,比美国人对他们还要冷漠。

  双面夹击中deNisei状如“两头兽”陷入尴尬境地,开始求索问题的解决答案。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些歧视的来源归根结底是自己“美国化”得还不够彻底。由此Nisei建立了JACL(日裔美国人公民团)社团,为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做出重重努力。而要想融入美国,就要“把自己完全交给美国,彻底摒弃日本的一面,做一个百分百的美国人”。

  然而在他们还没来得及表明衷心时,美国人就开始考察他们的忠诚度了。二战爆发以后,珍珠港事件爆发前,美国政府已经专门成立秘密的白宫情报组织,对西海岸日裔的忠诚度进行调查。虽然1941年罗斯福总统收到了这个组织长达25页的“芒森报告”,认为“总的来说,这些被怀疑的人有95%都十分忠诚。”但是一般只有认为你不忠诚的时候,才会有所谓的忠诚调查与测试。珍珠港事件以后的情景,也确实证明这份调查的结论并没有什么作用。

  我本将心托明月

  珍珠港事件爆发前夕,户粟郁子受母亲之命回日本探望生病的姨妈,战争打响时她错过了最后一班回美国的油轮,被滞留在日本的亲戚家里。此时的日本国内物质异常紧张,居民的口粮与生活用品都是按人头实行配给制。有当局找上户粟郁子,要求她放弃美国国籍,就可以把她加入食物供给的名单里,但是被户粟郁子拒绝了。

  相比于其他的Nisei,户粟郁子其实美国化得更为彻底,她的家庭在美国并没有特别坚持日本的传统风俗,甚至也不说日语,所以她对日本国和日语基本上一窍不通,也完全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不一样的生活。对她来说,熬到战争结束,回到祖国美利坚,从事医学相关的工作,才是值得追寻与等待的人生轨迹。

  然而她也许并不知道,在大洋的另一端,在她视若祖国和安身之处的地方,和她一样的日裔平民,因为战争的爆发,开始被“连根拔起”。

  珍珠港事件当晚,近1500名被怀疑“潜在不忠诚”的Issei即被逮捕;事件第二天,加州州长伯特.奥尔森宣布对本州“日裔居民”采取限制措施。一时间美国都在传言,是渗透到美国的日裔“第五纵队”向日军提供的情报。加州总检察长厄尔.沃顿在向华盛顿汇报时称,“土生土长的美籍日本人,比日本侨民更危险。”

  被视作危险的人在街头被人打骂、施以冷眼、被开除公职、取消执业资格、剥夺财产,紧接着被驱逐。

  1942年2月19日,罗斯福签署了臭名昭著的“9066号命令”,由此产生了对美国大陆日裔的驱散计划,数以万计的日裔一夜之间被剥夺了他们的房屋和财产,徘徊在高速公路沿线,无处可去。西海岸州把他们赶走,东海岸也不欢迎他们。“既然西海岸不允许日裔存在,我们也不收留日裔。”“如果日本人敢到我们州来,我保证他们会被吊死在每一棵树上。”




  9066号文签署后对日裔强制重新安置的告示

  任这些讨厌的人自由散落也很危险,不如把他们都关起来。基于这样的想法,第一批12313名日裔被拘禁并被带到加州、华盛顿州、俄勒冈州以及亚利桑那州的19个集中营里。随后几年被陆续转移到更贫瘠边缘地带。政府只给了日裔短短几天的时间去处理私人财产,房屋和大部分带不走的物品被以极低的价格贱卖,或者干脆直接丢弃。男女老少列队被持枪的士兵押送上外部盖上黑布,内部密集如运送牲口般的列车,吐落在类似于赛马场马厩这样的集中营里。拘禁人数最高时达到12万人。




  日裔“集中营”,拘禁人数占到在美日裔的90%以上,其中2/3是Nisei

  这种针对一个族裔的大规模拘禁历史罕见,即使同期在美的德裔也并没有受到像日裔这样的摧残。“它抹杀掉了美国日裔所有的自尊。”不过丧失了自己的财产,在日裔族群中掌握经济大权的Issei也完全丧失了家庭中的主导地位,与此同时,集中营里困兽般挣扎的Nisei却做出了一个影响在美日裔未来命运的重大选择:这就是加入美国的军队,站在与日本完全敌对的立场。

  1943年,从集中营里走出的NIsei组成的第100步兵营在阿尔及利亚的奥兰登陆,成为美国参战以来首批在欧洲登陆的部队;同年美国军方接受了nisei志愿者自愿为国家而战的计划,由此成立的422军团成为美国军事史上获得最多嘉奖的部队;军事情报局的nisei作为战争中的秘密武器,破译日军密码,追踪“珍珠港”元凶山本五十六的行程并将其击毙;就连NISEI的妇女也在经历过与家庭的痛苦撕裂以及心理斗争后,加入美国陆军妇女队,美国护士队等军事组织,或者在国防工厂和矿山等地挑起重担,保证战事经济补给。




  1944年8月哥特防线突破战,422团俘虏德军

  然而仇恨和偏见比敌人难以击败,它们并不因Nisei的生命牺牲而有所改变。即使战争已经结束,回到美国的NISEI老兵发现战时被剥夺的财产仍然不知所落,没有房屋的他们只能寄居朋友家,退伍老兵曾经浴血奋战的表现也为美国军方所刻意忽略。“就让过去的过去吧。”这是达尔昆斯特将军见到422兵团的第一句话,而在此之前422兵团曾以自损800人的代价成功援救其他兵团221人,一次自杀式的强攻就让全团2943人阵亡140人,负伤1800人,失踪43人。

  同时,战后美对日的复仇情绪,在户粟郁子的审判上得到充分展现。1949年户粟郁子被以有偿采访为诱饵回渡美国,一落地即以叛国罪被逮捕和审判。在被判处十年徒刑并处以高达1万美元罚金时,剥夺了她一直视若珍宝,即使滞留日本也不愿割弃的美国国籍。这场美国历史上最昂贵费用的审判轰轰烈烈,世人瞩目,人们纷纷把它看作是对“第五纵队”的战后清算。即使户粟郁子辩解她一开始只是在东京电台谋求一份打字员的糊口工作,在被迫播报“零点时刻”时候,其播音的言辞是经过深思熟虑,消除了令人灼痛的词句,实际起到了鼓舞了美军的士气的作用。美国人还是编了首歌骂她:

  I bet you sorry now, Tokyo rose

  我打赌你现在一定很抱歉,东京玫瑰

  sorry for what you done

  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

  i bet you sorry for what you’ve worked

  我打赌你现在一定很抱歉

  for that rising sun

  为那个太阳国工作

  you stabbed a knife into the USA

  你用一把尖刀刺向美国

  you forget what you learned you at the ucla

  你忘了你曾经在加州大学洛杉矶的所学

  I bet you sorry now, Tokyo rose

  我打赌你一定很后悔东京玫瑰

  sorry for what you done

  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

  他族即是地狱吗

  至此,Nisei才发现,自他们出生伊始所受到的苦难,并不是如日式“耻感文化”所传递的那样,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他们的种族。法国哲学家萨特在他的《间隔》里提到:“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欲望和眼光对待一切,因此任何人都会受到其他人的欲望和眼光的干预而变得不自由和痛苦,这就是‘他人即地狱’”。但实际上从人类活动表征来看,也许把“他人”换做“他族”更为确切。历史上关于少数族裔的压迫与争论从未停歇,从最隐蔽的天花板晋升,到最惨烈的种族清洗。

  二战后,有大量的文字与影视作品描述了战争带给美国日裔的文化迷失与身份构建。其中,由日裔John Okada在1957年出版的自传体小说《No No Boy》,讲述了日裔青年在二战期间被撕裂的身份,遭遇的拘禁与加入对日作战的心路历程。其中有一段人物的独白即是:

  “I wish with all my heart that I were Japanese or that I were American. I am neither and I blame you and I blame myself and I blame the world which is made up of many countries which fight with each other and kill and hate and destroy but not enough, so that they must kill and hate and destroy again and again and again.”

  美国人的内心创伤与对日裔的补偿,在战争结束多年以后终于缓慢起现。联邦政府于1948年开始提出对日裔经济损失赔偿问题,但直到1988年里根总统上台以后才正式签署文件,就二战中日裔美国人的集体拘禁进行道歉,并进行总计12.5亿美元的分期赔偿。1999年,缅怀二战中日裔做出杰出贡献与牺牲的纪念碑“Go for broke”在加州洛杉矶建立,纪念碑上的“Go for broke”,正是几十年前陷于困境与分裂中的Nisei在前往战场前的口号。对于他们来说,战争是为美国,也是为自己的身份而战。

  “东京玫瑰”在仇日心理逐渐减弱下,也开始得到正名。1977年,卡特总统宣布对户粟郁子进行无条件特赦,并恢复她的美国国籍。




  洛杉矶“小东京”里的“Go for broke”纪念碑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仇恨与歧视并没有消失。少数族裔威胁论如同顽固的病菌潜伏,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去往风口浪尖。欧洲难民危机以来,叙利亚难民潮问题成为世界关注焦点。然而好像一个多月前人们还在为倒在沙滩上的三岁小男孩点蜡烛流眼泪,要求欧洲开放边境,11月法国恐怖袭击发生以后,风头突然转向,伊斯兰威胁论就开始甚嚣尘上。

  “欧洲要被穆斯林占领了,未来的欧洲是一个绿化的欧洲。穆斯林要用生育武器来占领世界。”这是自媒体爆发式发展的最好时候,也是为迎合大众口味和臆测而不假思索转发的最坏时代。“生育武器占领”这样的论调,听起来跟“黄祸论”,“犹太人阴谋论”,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阅读碎片化和浅阅读盛行的信息规则里,也许这一次的论断更深入人心。

  某篇被朋友圈刷屏,点击量过百万的互联网热文说:“西方早晚会被穆斯林搞死,对于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他们没有一点正面的贡献,相反,他们的繁殖速度是惊人的。”

  90多年前的《萨克拉托蜜蜂报》对美国日裔的评论说:“只要日本佬能租到一块地,他就可以娶到老婆;他将契约书副本寄回国,娶个照片新娘,他们就能在美国像老鼠一样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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